“我也不喜欢食物的温度太高。”
“原来是这样。以前倒没有注意。”成少为淡淡道,“看来你已经很熟悉万食如意的运作,不如讲讲看你这一个星期都做了些什么。”
“唔——研究食谱,逛菜场,买食材,摘豆芽,切土豆,打蛋花,试新菜,基本上就是这些。”
“讲相声呢。”
辛律之笑笑,一语击破他的尴尬:“如果面对着我会不舒服,我可以走开。”
成少为不置可否。
面前明明是害得他和母亲一无所有的仇人,却只能嘴上占点气势,内心深处无法真正地恨起来,这种撕裂感才是痛苦的根源。
“知道我为什么要求一碗豆芽肝尖汤吗。”
姜珠渊说过,成少为现在受的伤,不是一无所有,而是被朋友伤害还不晓因由:“我大概知道。你,可以选择不喝。”
成少为又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收回视线,出神地望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
从一开始老饕门上市就是个圈套,一直到最后清算,都是面前这人在背后操纵,目的就是要完完全全地拿走代喜娟这些年的全部心血。
成少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辛律之。
“如果我告诉你,你确实认错人,不是我妈——”
“我不会错。”他会迟,但不会错。从科赫的雪花重现天日开始,他就一直在重建代喜娟母子当年的生活轨迹,“你不记得,不代表不存在。”
“你错了。她是给人做情妇发的家。”
成少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帅气的脸上一点表情波动都没有:“是不是很可耻。”
不知为何,这种隐秘讲给“仇人”听反而没有心理障碍:“也许用‘可笑’来形容会更贴切——我的亲生母亲,去给我的亲生父亲,她的前夫做情妇。”
老饕门倒闭,遣散了所有员工,成少为和代喜娟坐火车去了北京。
在一个破破烂烂的酒店住了两天之后,母亲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在动物园玩了半天,又带他去了一个山水簇拥的别墅群。
“妈妈带你进去找爸爸。你看到那个鼻子旁边有颗痣的男人就大声喊‘爸爸,我是少为’。我们以后就住在爸爸家里。”
他喊了爸爸之后就被无情地赶了出去。
“说好了互不打扰。你如果不讲信用——”
“没钱了。”
“我也没有。我现在只是外表光鲜,钱都压在公司里了!”
“至少要养你的儿子吧?”
“我已经给过你赡养费了!”
大人激烈地讨价还价,孩子被夹在气急败坏的父亲的胳膊下面摇晃,所有的景色都九十度折了起来,在动物园里吃的雪糕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别晃了!少为吐了。”
“弄了我一身!快给我擦擦。”
“儿子养的不错么,看起来很像我。”成父伸手去摸儿子的脸,却被躲开了,“哎哟,不让爸爸碰啊。来,让爸爸看看你的小鸡鸡。”
“代喜娟,要留下来可以。反正只是两双筷子一张床。钱,没有。你爱住不住。”
“……你能拿主意?你老婆没意见?”
“哼。”
实在没有别的去处,代喜娟带着儿子留了下来。母子俩就像被豢养的宠物一般,衣食住行均有人照顾。每天代喜娟都挖空心思找前夫要钱,但成少为的父亲却狡猾得要命,一分钱现金也不会落到前妻和儿子身上。
“代喜娟,我一分钱也不会再给你。”
“走着瞧。”
母子俩衣食无忧,却没有什么自由,还要天天看别人脸色过活。代喜娟越来越暴躁,常常将脾气发泄在儿子身上。
转机来自于成少为出水痘。
代喜娟终于从前夫手上拿到了一笔钱:“他没这里的医保,拿着去国际医院给孩子看病。我想你总不会连孩子的医药费都克扣吧。”
她克扣了一部分医药费。
代喜娟开始有意让成少为生病。感冒,发烧,腹泻,烫伤,骨折,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小毛病不断;每次生病她都会从前夫那里得到一笔医药费,然后扣一部分下来。
成少为摸了摸汤碗。真奇怪,那两年多快三年的扭曲日子几乎是望不到头,可是现在说完了,这碗汤还没有凉。
即使科赫的雪花在代喜娟手里,即使代喜娟在签约现场吓得如同见了鬼一样,但他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的母亲是造成纪永姿和云政恩悲剧的始作俑者。
因为那对于他来说,等于是过了毫无尊严而充满痛苦的三年。
最后一次他发高烧,从来没有那么严重过,烧到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地,代喜娟很紧张,拿到了医药费就直接坐火车离开。
“不用看医生,发发汗就好了。我们回家。”
火车上的记忆全然模糊,他只记得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芽肝尖汤。
汤已经凉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
口欲通向百识。也许喝下就会记起火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辛律之突然起身,拿走他面前的汤碗,倒进水槽。
“不要喝了。”
成少为愣住了。
须臾,看着辛律之站在水槽前的背影,他的唇角扬起了一个骄傲又清冷的弧度。
他捧起整个汤锅,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辛律之转身,震惊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往下灌,仿佛喉咙连着一个黑洞。
终于,成少为放下空空的汤锅,擦了擦嘴,又打了个嗝。
他的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小姜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动物内脏本来就不好吃,又加了太多的胡椒粉。”
“为了这个味道,她已经试了一个星期。”辛律之道,“我想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喝豆芽肝尖汤了。”
“我也是。”
成少为低着头,眼神似乎盯着某一个点,又似乎涣散无焦点。
谁也无法判断,是记起来的好,还是不记起来的好。
也许上一代的恩怨就应该让它留在时光的长河里,能够改变一切的是时间,能够治愈一切的也是时间。
炒土豆丝,红烧鱼块,西红柿炒鸡蛋。为什么小姜会做这些家常菜,成少为一开始也不了解。但现在明白了。
“还是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是我妈——你为什么要认识我。”
“因为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辛律之似乎也回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和你的身份无关。”
“所以我们坐上了同一趟火车,只是巧合而已。”
“是。”
三人结识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对。是我先和马琳达搭讪,然后又认识了你。我们聊了一路,无所不谈。也许是我的生活缺少刺激,所以就自作多情地缠上了你,以朋友自居,想帮你复仇——”
“不。我也把你当做朋友。你应该感觉得到。”
“也许你能分得开复仇和友谊。但我不能。”成少为道,“你不能指望一个沉睡的人被粗暴叫醒了之后,还没有起床气。”
辛律之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你只记得这一段愉快的火车经历,也很好。”
成少为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他从代喜娟的银行保险箱拿出来的一枚钻戒。
钻石纯度很高,色泽很好,非传统的切割工艺由辛家明亲自设计,亲自操刀,它的六条边线会随着光线变幻角度,仿佛无穷无尽。
他将钻戒推到辛律之面前:“科赫的雪花。无限的爱意包围有限的人生。”
除了特殊切割的钻石之外,白金戒托里还刻着两个字母,X&J。
辛律之摩挲着失而复得的信物,心海也终于翻起了波浪:“……你知道它的含义?”
成少为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和贝海泽争小姜了。虽然她喜欢讲大道理,没情趣,冷冰冰,做菜又难吃。”
没想到姜珠渊在他眼中是这样的形象:“可是她很漂亮,不是吗。”
成少为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确实很漂亮。即使你手里那只钻戒,在我看来也不一定衬得起。”
辛律之收起钻戒。
“无论如何,谢谢你。”
谢谢?
受之有愧。
因为事出匆忙,代喜娟只买到了站票。列车员见他烧得可怜,允许他们母子俩在餐车呆着,结果和来点餐的纪永姿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