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9)

作者:念将鹿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是热心肠,当下就丢下花样子,隔岸喊了一声大伯,“你怎么还自己搬东西呢,我帮你分担一些吧。”

他寻声转了过来,画卷堆得很高,略略挡去他的视线,因此他往沧澜院门望了望,不见其人,正当疑惑时,脚下廊桥的木板已经被震得哒哒作响,他一回首,见她面泛红霞,呼吸微喘,明明是俊雅秀美的容貌,不说话时就像画中仕女,却好像装错了灵魂一般,再是鲜活不过。

他唇角禁不住地勾起,他的眸里含着一泓跳跃的清泉,里面装着他意想不到的温柔,他委婉道,“多谢,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被几卷画压垮的。”

她笑着伸出手,“没事呐,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那好,你帮忙拿两幅吧。”他眼神示意,“喏,就上面这两卷。”

“得嘞。”她殷勤道,好心地又替他多分担了几卷,他只是笑,一时没发现自己的画作被这样大而化之的人拿着有什么不妥。

二人并肩而行,走到他所在的抱拙园,有时候从园名便能对其主人性情窥知一二,沧澜院么,凛冽而壮阔,可见庭蔚一定是个叱咤风云的人,而抱拙园嘛,谦逊而踏实,几乎一听就能与他的人对得上号来。

她抬头看着那块匾,又悄然觑了他一眼,果然是身如傲竹,朗月清风,可惜这样的人与自己终究没有缘分便是了,她这个人嘛确实拿得起放得下,虽然前头在他面前失控了几次,不过哭过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啦,所以在临走前,她想给府上的每一个人带来一点欢笑,也不算辜负她到汴梁府走那么一遭嘛。

实在是命运捉弄人,就在她收回目光时,他那双眼也透过画卷的间隙偷窥了过来,只见她侧着头盯着墙脚一株栀子花发呆,他从前没发觉,她的耳垂小巧精致,一对蜜蜡珠做的耳坠直直地垂了下来,已经足够衬出那白皙温秀的美,她与酢浆草类似,刚开始看算不上多么明媚动人,越看才越能品呷出其中的美。

他垂眸细想,自从秋嵇山回来,那晚他梦到了阿沁诗,她好像交代遗言一般说了那些话,自此之后就再也不入他梦里来了,他还是想她,可是连梦都梦不到才是最可悲的。裴湘却算得上尽职,那夜是他第一次梦到她,却也不是最后一遭,她偶尔会入他梦里来逛逛,不做什么,像在完成阿沁诗的遗愿似的。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问:“既然到这了,进来坐会?你好像还没来过这里?”

裴湘也不矫情,含笑点头:“多谢大伯盛情相邀,你是忙人嘛,在家时候本来就短,我一个人也不好意思进来参观啊,现在也来你这游一圈,齐全啦。”

他自然懂她的齐全是什么意思,到此一游,再也不见,看着她吟吟的笑脸,他的胸口却像是堵住了,闷闷的,有些疼,他发现他越来越接受不了她要离开的事实。

他引她入明间,让人上茶来,自己却要将画卷拿去园里晒,她呷了口茶,也跟着出来,“让我也欣赏一下你的画作嘛?”

他将画小心地展开来,挂到高处的绳子上,是一幅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不过是随手画的拙作,见笑了。”

果然是不流于俗,气韵生动,无论勾、皴、点,还是浓墨重彩、淡墨渲染,再到留白,都别有一番巧思。

一幅又一幅的画轴被吊起来,妆点了这个原本就清朗书香的园子,不大会子便已经身处于画林之中了,人穿梭在画卷里面仰头观画,有种诗情画意的美。他缓缓展开卷轴,然后慢条斯理地拾掇妥当,悬挂在绳子上,而她在仔细观赏品味,连连点头表示赞赏,午后日光疏懒明澈,此时无声胜有声。

晒完了画,裴湘得出一个结论,此人爱竹成痴,十幅画里有八幅是竹子,在构图排布方面却无一雷同,很是难得。

她咳了两声道,“大伯,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能否帮我画几个花样子?”

沈从愈作画多年还没画过花样子,他只听说刺绣前要先有剪纸做的花样子,再将这个样子描到底布上才能绣的。

毕竟是隔行如隔山,具体要怎么做他也不省的,只是爱莫能助地看着她,“这个……”

她笑道,“我想拜托你给公爹婆母,还有殿下都各画一个,我再绣出来,拿到他们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你呢既尽了孝心,又增进了夫妻之情,岂不美哉?”

他犹豫道,“好吧。”

她不太懂老年人的眼光,向他商讨,“依你看,给公爹绣和婆母上个什么为好?”

他思忖半晌,“给爹绣棵罗汉松、给娘绣朵黄香梨,你觉得如何?”

她拍手道好,“那你觉得给殿下绣什么好?”

他怔住了,片刻才生硬道,“你们姑娘家的眼光相似,我想的未必她会喜欢,还不如由你帮她画的好。”

裴湘纳闷,就他这样的造诣还遭到殿下嫌弃,那她那点画儿岂不是只有被殿下拿去擦桌子的份?

看出她困顿不已,他又补充道,“殿下看惯华丽繁复的东西,你画个简单别致点的或许更能讨得她欢喜。”

简单别致,说起来容易想起来却是头脑空白。

他想了想,“画株酢浆草吧。”

酢浆草?她以为至少是牡丹海棠之类的呢,没想到是怎么排都排不上名号的酢浆草,原来殿下眼光这么特别的吗,这花在她们建宁府路边倒是很多,所以熟悉她倒是熟悉的,但是给殿下绣株野花未免也有种不尊重人的感觉。

他宽慰她:“你只管画,既然是送礼嘛,用不着想得那么复杂,心意最为重要。”

她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她又弱弱地问一句,“我看你竹子画得最好,可以给我画一个吗,我想绣在宫绦上也是很好看的……”

他凝神想了想,绣着竹子的宫绦在她裙间随着步子轻微飘摇的样子,确实很衬她华茂春松之貌,女子所用嘛,湘妃竹再合适不过,于是应允道好。

真相是假

天波易谢,寸暑难留,裴湘的赠礼悉数完工送出,也已经是沈庭蔚辞世满四个月的时候了,楚国府上下对她不薄,不过似乎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回建宁府,让她爹再给她说一门亲事,但愿这次那个未来的郎君命过得长长久久吧,否则她要是被冠上克夫之名,想嫁也嫁不了呀。

裴湘在拾掇行囊,一个穿着秋香襦裙的丫鬟给她福了福身,说殿下过府来了,邀请她去抱拙园叙旧。她是霓晗身边的宜华,裴湘认识,不疑有假,便跟着去了。

再说抱拙园这厢,霓晗甫一跨进明间,便见沈从愈坐在圈椅上盯着案几上的一双黑色朝靴看,看得入神,她快走到他面前才觉察过来,忙起身向她行礼:“臣给殿下请安,殿下怎么过来了?”

她在他上首坐下,“我听说裴湘过两天要离开汴梁,前几天还托人给我送了一方绣帕,我还没亲口向她道谢呢,而且她要走,我也怪不舍的,多来叙叙旧嘛……”

说话间她眸光不自觉被面前的那双黑底云气纹暗花的朝靴吸引,端详了片刻,才发现侧缘有一节墨绿靛蓝渐变的湘妃竹延伸了下来,在黑底的靴筒时隐时现,很是低调,“你这双朝靴,也是她给你做的吧?她还知道你爱竹,这个心意实在难得。”

说到这个,沈从愈又陷入沉思,她一大清早便遣了月影将这双朝靴给他送来,月影在他惊诧不下的眼光下给他回话:“给大爷请安,姑奶奶不得空,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这双朝靴可是她亲手所做,她说谢谢您帮她画花样子呐。”

“不得空……”他看着那双朝靴喃喃自语,“不得空……”

他没想到上次走得匆忙,还是被她拓取了脚印,还有她上次拐弯抹角地请他画了那枝湘妃竹,也不是为了绣在宫绦上吧。他紧盯着那双朝靴,针脚细腻,绣工精致,他想起阿沁诗还永远地停留在缝衣服能把两个袖口缝到一起的阶段,两厢比较,她这个已经很能拿得出手了,可是既然做都做了,却不愿亲手送来,她要忘了他,说得出也做得到。

一双朝靴,是在示意他,临别的时候到了,不得空,怕是在收拾行囊吧。他非但不喜,反而凭空生出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搅得他快犯起偏头疼的旧毛病来。

他笑不达眼底,“不过是随手画的花样罢了,不值当什么,她却做了一双靴子来,耗费太多精力,我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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