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通天文地理的人很有好感,这种未卜先知的事情相当神秘不是吗。于是她又问:“你懂天象,那你说说这雨是大是小,福船撑得住吧?”
“雨势不小,”这时天色也逐渐恢复,他收回目光道失陪,便兀自进舱去找掌舵。
不过须臾,却是一扫一连好几日的阴霾,已是艳阳高照,裴湘回过神来正要说他所言不准时,那檐下哪还有他的身影?
掌舵也道他杞人忧天,“沈公子,咱家也掌舵快二十年啦,阴天了数日也无风,未必会有雨,就是有了也没你说的这么可怕,更何况现在大太阳的不是升起来了嘛。”
他还是温吞道:“不是现在,今夜过子时会狂风大作,丑时后则大雨,以防万一,掌灯前降帆为好。”
掌舵随口应下,结果后头事情一忙就给忘得一干二净的,待到临近子时时风已经相当大了,人在甲板上都走不稳,况且黑灯瞎火的,又是如何降帆,他这才悔自己心大,这等生命攸关的事情也能忘。
福船身大,首尖而尾宽,吃水重,行船靠风为主势,这自然有好有坏,一帆风顺时则能乘风破浪,如果风势收不住那就容易脱离航线,这还是次要的,福船比起狂风更惧恶浪,不过一旦骤雨直下,海上也很少有风平浪静的时候。
派出去数十位船工将帆,结果纷纷败下阵来,掌舵只能另想他法了。
这厢裴湘也已经感受到船身不稳了,忙起身穿好衣服,跑去敲沈从愈的门,出行十几日了,他话虽不多人却很稳妥,跟紧他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她为何这么依赖他,她也说不准,她总觉得,他就像座山在她心里屹立不倒,有他在,她便安心了些。
沈从愈也意料不到她一个女子三更半夜会来敲他的门,不禁低头检视自己,还好衣冠齐楚,并无不妥。饶是如此,他身体还是挡在门口,不给她有进去的机会。
他见她一副躁动的模样,先是和风细雨地教训她道:“稍安勿躁,就算狂风骤雨,你也不该夜闯男子的门,更何况我是你大伯,你更应该知伦理纲常。”
裴湘虽然平日里爱闹,这些道理还是懂的,她才十六岁,第一次离开建宁府,独自漂泊在海上,遇到事情本来就不知如何应对,她只是下意识想找一根浮木而已。
不知怎么,一看到他她就很心安,他是个儒雅的人,就算他爱指责她的不是,可是也不曾说过重话,这一点她就很喜欢,好脾气的男人就好相处,也更好说话。
她绞着手指问:“你说船会沉吗?我是说万一……我又不懂水……”
话还没说完,船身骤然猛烈的倾斜了一下,走道的煤油灯闪动了几下也熄灭了,裴湘整个人也随之滑了出去,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手则扶着门方才没有使两个人都狼狈地滑出去,不过现下情形也有些尴尬。船身确实不稳,时有颠簸,待终于恢复片刻宁静时,他权衡了一下,回屋取了煤油灯和佩剑,将佩剑的一头递给她,“我送你回房,不要自乱阵脚。”
外面已经开始雷声大作,裴湘看着他,脚下却僵住了。她怕雷,因为六年前她曾被雷击中过,差点死了。据说那时已经断气了,家里人给她准备好棺板,她又醒过来了,然而她一醒,前头十年的事都忘了干净,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省得。
她流露出少有的柔弱,声音也是微颤的,“我一个人有些怕……”
沈从愈其实并不讨厌她,说实话,她的性情很像清平县主,只是面对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他无法自欺欺人罢了,他不会把她看做谁的替身,这样对她太失公允。更何况她是他的弟妹,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
看到她确实害怕,他最终还是心软了,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你放心,我就在门口。我替庭蔚接你回汴梁府,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
裴湘忙摆手道:“那怎么行,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走吧。”
于是二人回到裴湘舱房,裴湘搬出了一个杌子,在上面铺了层软垫,还拿了一床被子给他,“你看还需要什么?”
他依墙坐下,弯唇笑道:“这样就很好。”
这是裴湘第一次见他笑,在火光跃动下,他就是悦怿若九春般的存在,她觉得她真是疯了,居然垂涎起大伯的美色,简直是对不起她未见面的郎君!
她霎时像被火烫到了脚一般逃回了房间,而后无论外面风声呼啸,风雷火炮,大雨滂沱她就耐着性子躲在被窝里不出来,甚至有一次剧烈的摇晃把桌上的茶具都摔了一个粉碎,她都一声不吭。
他听到动静唤了声弟妹。
她咬着牙道没事,她能看到他的身影一直都在,即使一个人也是保持笔挺的姿势,心道真是个傻瓜,她以为他只是随口哄她,可是他就是说一不二地坐了两个时辰。
知道他在,就算天塌下来似乎都不可怕了。
秉烛夜谈
裴湘移到门边坐下,悄声对门口问了句,“大伯,你累吗?”
“还好。”
她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沈从愈看不到,或许看到了,定会察觉出这两个梨涡与清平县主的如出一辙,明明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为何很多地方那么相似呢,在过了很久以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像是一个迷宫,无论怎么绕走不出来。
裴湘有些得寸进尺,他既然答还好,就表示他还愿意听她说话,平日里他一定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如今患难之中,两个人隔着一堵墙坐着,倒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反正这种天气也睡不着,便问:“我们说说话可以吗?”
沈从愈认真地思忖良久,久到她以为他睡着了,才嗯了一声。
也许是在危难之时,他的心也变得相对柔软,总之他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反驳她。
裴湘想了想问:“你弟弟,也就是我郎君,长得有你好看吗?他性格像你吗?”
“外在能取悦人一时,不能取悦人一世,性格……”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多好,自小被框架框住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样做人有时挺累的,所以他反而羡慕洒脱之人,而他就像是被关了太久的鸟,想天高任鸟飞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想了想道:“比我有趣。”
她是口直心快的人,没等自己头脑反应过来这句话已经说出了口,“你太谦虚了,我觉得你就很有趣……”
能感觉到门外的他沉默,似乎被她语出惊人吓到了,她才结巴的解释道:“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并非是我拿你打趣,我是真的觉得你性格挺好的。”
沈从愈不知怎么话题能转到自己身上来,总之,这不是应该深入交谈的,便咳了两声问:“关于庭蔚,你还想知道什么?”
裴湘摸着下巴思虑半晌,摇了摇头,一个尚未谋面的人,对她来说只需要了解好不好看,性格好不好便够了,其他的还是等以后再慢慢了解吧。
现下还有另一桩事比较要紧,“这个不急,我还想问公爹婆母他们是怎样的人?像我这样的儿媳妇会不会惹他们不快?”
听出她对于这个还是比较担忧,纵然她是洒脱惯了的人,在家时有爹娘宠着,如今千里迢迢来到汴梁,这种真性情未必能讨得老人喜欢,出嫁的新娘子对公婆总有些惧怕,怕一旦行差踏错,公婆可不比爹娘能容忍接纳她。
他还是好心提点她,“到了楚国公府规矩森严,凡事三思而后行为好。”
她垂了垂眸道,“我知道了……”
他却有些不落忍了,他已经被折了翅膀,却还要把这只扑腾的鸟儿关到笼子里去吗,可这些都轮不上他来管。
“还有,公主殿下和我是妯娌关系,我见了她又应当如何?”
他还是语气平平,“殿下有自己府邸,平日你们不会经常打交道,不过见了面还是该行礼,唤她殿下便可。”
裴湘很好奇,听说他与公主殿下成婚多年,不仅不住在一块,平时也只用官称吗,这样的夫妻又有何意思?难道他见妻子也得行礼,妻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禁不住问道:“你与殿下成婚,却住两处府邸,通常夫妻和睦,总会互相牵挂的,难道你们是公主和驸马,就不能跟寻常夫妻那样相濡以沫,须得忍常人之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