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疯得连热都不晓得了的,在这缺医少药的冷宫里,怕是早已经没了。
沈陶陶举目四顾,见闲月宫里头愈发的年久失修,宫墙斑驳,槅扇破败,窗楣上几乎也已没了窗户纸,也不知道是腐烂了,还是被人撕没了,一眼便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她往离自己最近的一间望了一眼。
一间厢房里头住着两人,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拿着个石头当镜子,拿着个草团子当脂粉不停地往脸上抹,只抹得脸上绿一道,黑一道的。
而令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丝毫不受她的影响,正念念有词地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偶哼着童谣,还不住地在厢房中踱步。眼看着她就要踱到了身前,沈陶陶忙矮下了身,贴着墙沿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她行至那宦官说得第四间宫室前,慢慢直起身来,本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叩门,但一抬头,才发现槅扇已经烂没了大半,不用推门,便能看见里头的情形。
这间厢房里,只住了一名女子。她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旧衣,小宦官口中‘一把流水似的长发’如今似一蓬枯草一般,凌乱地挂落在自己的肩背上,纠结成团,挂着无数的草屑木片与不知哪里蹭来的灰尘。
她背对着槅扇,面墙坐着。身子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视线也似乎紧紧胶在那斑驳的墙面上。
沈陶陶迟疑一下,虽怕惊扰到其他冷宫妃嫔,但终究还是象征性地轻轻叩了一叩。见四处皆没什么反应,这才小心地推门进去,行至那惠妃身边,放轻了嗓音道:“娘娘,我给您带了些糕点来。”
那惠妃娘娘依旧是像没听见一般,只自顾自地坐着。
沈陶陶不动声色地侧过头去看她的容貌。
如她所想的一样,眼前女子原本妍丽的容貌,也早已在这冷宫中一寸寸地消磨殆尽了。
她瘦得惊人。
颧骨高高地凸起,原本丰艳的唇,像是两瓣隆冬时枯萎的花叶,干干瘪瘪的,枯红中混着一点绛紫。眼眶深陷了下去,一双凤眼只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墙壁,眼珠子一转也不转,似蒙尘的明珠,没有半点神采。
唯有认真看去时,方能从那尖巧精致的下巴与依旧形状美好的凤眼上,依稀得见她往日里的风采。
“惠妃娘娘。”沈陶陶试探着走进了一些,小心地唤了一声。
惠妃倒没有像她想的一样,突然自椅子上跳起来撕扯她的衣裳,只是仍旧是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墙壁。
沈陶陶便又走近了一些,将食盒的盖子打开,小心地将里头的点心放在了一旁断了一条腿的桌子上:“我给您带了些点心来。”
惠妃依旧是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曾转上一转,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她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一步,放轻了嗓音,试探着问道:“您还记得安乐公主吗?”
惠妃依旧是看着墙壁,一动不动。
沈陶陶叹了一口气,知道她是疯得狠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便也只能将空食盒盖好,低着头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似乎是椅子摔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发现惠妃已笔直地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口中喃喃自语道:“锦颜,锦颜!”
她僵硬地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沈陶陶身上,本是有些呆滞的神情倏然转为愤怒。她抱着自己的头,高声尖叫起来:“你不是锦颜!是你,是你要害我!”
她说着,竟伸手去抓一旁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的摆件,对着沈陶陶就砸了过来。
沈陶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身子一偏。那摆件自烂没了的半面槅扇里穿了出去,砸在外头的空地上,‘咚’的一声响。
眼看着惠妃还要去抓其他的东西,沈陶陶也顾不上说什么了,扭头就往门外跑。
刚出门才发现,方才冷清的闲月宫里,此刻可是热闹得紧。
惠妃那一嗓子,加上方才摆件落地的声响,将旁边几间厢房里的女人们都惊了出来。
一时间,哭喊的,笑嘻嘻冲她喊陛下的,还有拉着别人的衣服撕扯的,什么都有。
沈陶陶看得心惊胆战,丢了食盒,提着裙子就往宫门口跑。
这闲月宫的女人们反应慢上许多,待她跑出去老远了,才开始往这里追了过来。但凭借着一股子疯劲,竟也一点点地拉近了距离。
眼看着,离她最近的那一双手就要抓上她的裙裾了,沈陶陶赶紧将身子一侧,自殿门里出去,对一旁还在发懵的两个小宦官急声道:“关门,快关门!”
第55章 怀中
两个小宦官听见沈陶陶这样一说,先是微微一愣,继而下意识地探头往里头看。
刚把头伸出去,十只尖锐的指甲就欺近了面门,吓得他惊叫一声,赶紧将头往后一缩,也对同伴喊道:“快关门,快!”
小宦官说着,赶紧将追在最前的那个人往后一推,肉盾一般将后面的人挡了一挡。三个人这才空出手来,齐心协力地将殿门合拢。
殿门一关,再挂上一把黄铜大锁,三个人顿时都软下了半个身子,大松了一口气。
那位险些被抓到的小宦官大半个身子靠在破旧的殿门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我的姑奶奶,不是让您走路的时候小声点吗?怎么将里头的人全引出来了?”
沈陶陶也被吓得不轻,缓了缓神才道:“不是我引得,是惠妃娘娘砸了几个东西,弄出了响动,这才将她们引了出来。”
“所以我说她不大清醒,你非不信。”小宦官连连摇头:“你与其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找找其他门路。”
“是了。”沈陶陶便也顺势点了点头,整了整自己有些凌乱的裙摆,慢慢往来路走:“那我再想想其他门路。”
小宦官们见她不再坚持,倒也松了口气。将到手的银子往袖洞里一收,复又盘腿坐在地上,玩起了骰盅来。
而沈陶陶径自回了女官寓所,也歇了继续与惠妃接触的心思。
一晃又是天明,江菱仍未返回宫中,沈陶陶便独自换上了官服,抱上了自己那盆宝珠山茶,去往太府寺里当值。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应当如何与宋珽开口说顾景易与醉八仙的关系,又该如何和他解释,自己将他的食盒丢在了闲月宫里头的事情。
一直到太府寺的牌匾遥遥在望,她也没能想出什么说辞来,只得在门口立了一阵子。
天光一寸寸地移过,眼看着上值的时辰将至,沈陶陶仍没想出什么好的托词来。只能抱着大不了实话实话的想法,硬着头皮将槅扇推开。
“宋珽,我——”
她的话说道一半,微微一愣。
哪里有什么宋珽,只有小敏子翘着腿坐在桌子上,左手抱着猫兄,右手上一支湖笔,正似陀螺般地滴溜溜打转。
两人视线一对,皆是一愣。
倒是小敏子先闹了个大红脸,狼狈地自桌子上跳下,磕磕巴巴道:“沈,沈女官,您没回去休沐吗?怎么这么快回宫里来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忙拿起放在一边的水壶道:“您还把山茶带来了,奴才给它浇点水?”
“家里出了点事,便提前回来了。”沈陶陶将山茶递给他,左右望了一望,没见到宋珽,便下意识地问道:“世子爷呢,他今日不曾来宫中当值吗?”
“应当是不来了。”小敏子放下了猫兄,一道给宝珠山茶浇水,一道答着:“世子爷每日当值都来得极早,这个时辰还不来,那想是不会来了。”
沈陶陶慢慢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抱起了蹭着她裙裾撒娇的猫兄在椅子上坐了。
她当初将话得那么狠,宋珽是不是真往心里去了。之后就像他说得那般,再也不会来宫中当值了?
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就像宋珽说得一样,他不过是她的上官罢了。就算是从此不来宫中当值了,对她来说,反倒是愈发的轻省了。
她敛眉坐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猫兄顺滑的长毛,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若是宋珽往心里去了,不想来当值也就罢了。怕就怕的是,他的身子骨这样的弱,万一被她气出个好歹来——
这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若是因为她的缘故,活的还没上辈子久。那她后半世里想起这事来,怕是都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