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下坠,所有的色彩终归于黑。
那么在黑色的尽头呢?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思考,手却不听使唤地抓住了一件冰凉的物体——不,冰凉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不是这样的。”
慌张地抓住喉咙,那里干燥且干净,声音不可能是从那里发出的。
她看见自己从深渊的底部拉扯出一团漆黑,那漆黑彼此连接、延伸,变成布料组成第五音的秋季校服裙,包裹着这深海当中的另一个人,包裹着另一个有着悲哀眼神的自己。
“你到底是谁?”泠珞几乎是愤怒地撇开了手,然而下一秒就发现这次变成了自己的手被黑色的倒影所抓住,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不是这样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所有你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脚下幽深的黑暗忽然变成浓重的红色,充满压迫性地侵吞着海底的空间,一名同校少女的尸体背对着她们悬浮着,分不清是深紫还是褐色的长发海藻一样无力地散开。她的身上挖掘不出“关节”或者“四肢”的概念,整个人诡异地扭曲着,完好的皮囊下骨骼早已分崩离析。
好吧,这一次,她是从高空坠落的。
泠珞模模糊糊地想道,然后惊觉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储存能够支撑自己做出这样判定的信息。
她听见有人站在她的身后慵懒地叫着“主人”,拖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靠近,某种锐利的金属物体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颜语?颜语你在哪里?快来保护我。
泠珞茫然地在深海中伸手,四处抓挠,然而带着血腥味道的海水只是沉默地倒灌进她的口腔与心肺,到处都是气泡。气泡里全是颜语那打着黑色马赛克条的遗像,还有法庭上他扼住自己喉咙的录像截图。
带着和玛丽·安东尼特那个时代里夸张假发的法官用槌子咣咣咣的敲着,逼问着被告席上那个黑色的自己,嘴巴开开合合。而那个自己冷静地回答:“是的,是他先要杀了我。”
“不是这样的!”她竭尽全力地对那个黑色的自己叫喊,十指扼进对方和自己一样雪白的皮肤。像掐一块海绵一样,手指毫无阻力地陷了进去。黑色的泡沫从对方的眼眶和口鼻中成堆地涌出,越掐越多,一副停不下来的架势。
“俗话说,亡羊补牢……节哀顺变……正常的运转……弥补空缺……越快越好……招新……不可或缺……吉他手……梦想……不能忘记……别忘记……遗志……坚持下去……”
龙吟吗?无所谓了,不要站在那里说废话了,VividCycle时序绚乱里从来就没有吉他手,快点来救我!
泠珞放开另一个自己去抓龙吟的肩膀,然而他像一个陶俑一样以脖子到肋骨为界,被斜斜分成了两半。从他的头颅的空腔里掉下四根蜷曲的手指,有着残缺不全的指甲——是牙啃的,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辰柯有这个习惯。
“嘀。”语音消息的播放提示。
“尝试失败。”
泠珞自己的声音在偌大的死海中无限循环,和海水一起灌进她的耳朵,从耳道流到大脑。
所有的一切都要被海水挤占了。她也要变成一块藏污纳垢的海绵了。
泠珞愤恨地、挣扎着睁开双眼,看见的依然是那个黑色的自己,用黑色泡沫流尽后的眼眶,悲天悯人地与自己对望。她看见那个自己被颜语牵在身后,眼中满是狐疑,手中的波板糖里,光与影可疑地交错,仔细看去,是不计其数的爬虫。
她恶心得吐了出来,与那些沉重的海水一起。波板糖的碎片像碎玻璃一样刮过喉管,夺去她最后唱歌的能力。它们在海水的暗流中彼此碰撞,拼成音符的形状,拼成一个红色的高音谱号,一条纤细得连风吹也承受不住的黑色长链吊着那个挂坠,但泠珞连那条项链都没能抓住。
很好。很好。再也没有人会责怪我讨厌音乐了。
“不是这样的!”
两个自己一同咆哮。
泪腺不可自抑地挤出了眼泪,分不清是梦境中强烈的悲恸还是现实中耀眼的阳光哪个先扎进了心里。切实的温暖瞬间将深海与梦都驱逐出泠珞的身体,原本细致入微的一切在泠珞睁眼的瞬间萎缩成了模糊的紫色,所有的事都仿佛是在窥镜里发生的。
残存的印象就只剩下了“看不真切”,还有……反胃。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人拍着后背。当她迟缓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的施行人时,原本只是停留在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就被更加巨大的委屈推下了眼眶。
“咦……我这是怎么了?”
迟疑了两秒,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眼泪抹掉,可是不论怎么抹,手指上的液体都干掉之后,脸颊上还是有种湿湿的感觉。
“你这个小花栗鼠,怎么连擦脸都是用小老鼠的挠法呢。”
“颜……语……?”大脑里掌管声音的区域还在梦中。
“你别动。”
像一个小偷,冰凉的双手被人一把握住,放在膝盖上。泠珞感觉到有人的手指覆上了她的脸,不一会儿脸上流过泪那种粘腻的感觉就消失了。
“做噩梦了?不怕不怕,都是反的。”
世界强烈地晃动,噪点与光斑在眼前争夺着领地,大概过了有两分钟的时间它们才被铁面无私的阳光镇压,不甘地先后平息下去。泠珞僵硬地将头转过去,任阳光直接照射在视网膜上。
穹顶是一望无际的白洞,那里面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谁知道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不是反色过的梦境,而白洞的反面是不是连着另一个梦境?
“别对着太阳看。”颜语赶紧捂住泠珞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让她想起罪犯才用的马赛克条。
“对不起。我……不应该做噩梦的。我不该吓到你。”泠珞咬着嘴唇,心里无比失落。陷入睡眠前被她刻意忽略的新闻节目此刻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她看着颜语,又马上移过视线,害怕自己多看一秒,新闻视频里黑色的马赛克条就会取代颜语温柔的双眼,再也揭不下来。她想起无数的句型句式,但没有一句能让她问出此刻音绕在心头唯一的问题。
——颜语,你是谁?
羞愧,不安,想要逃跑的冲动令脚趾不自觉地在皮鞋里互相挤压。
太奇怪了。太丢人了。她竟然无法阻止自己怀疑颜语。
“今天我先送你回去吧?”
泠珞想了两秒,迟疑地点了点头。
颜语将她送到小区门外,见她情绪不好,便什么也没有说,就打算回到驾驶室里。
“颜语。”泠珞突然开口。
“不要不说再见就离开我。”她看着迷惑的颜语,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些微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怒意。
“哦……”颜语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脑袋,那随意却依然帅气的动作让泠珞又陷入了该不该继续被梦境继续影响的茫然。
“那么,好好保重身体,下次见。”
“嗯……下次见。”
深海的梦境开始频繁造访,然后在泠珞睁眼的瞬间迅猛地褪去,只留下模糊的碎片有如沙滩上贝壳的尸体。久而久之梦的内容与梦的本身再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所有语焉不详的字句到最后只拼凑成那个这世界上另一个泠珞的身影,穿着漆黑的第五音校服,像紧接着乌云来临而暴雨。
泠珞开始强迫自己与黑色的自己对视,就这样一言不发直到清晨来临,这样另一个自己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带着她的梦境与大海离去,无法影响到自己还算美好的现实生活。
这样做的代价是泠珞再也没法从睡眠中获得充分的休息,睁开眼后比闭上前总是更加疲惫。最后紧绷的神经终于不得已地松懈下来,后果就是再一次带着一身粘腻的冷汗在深夜惊醒。即使给房门重新挂上五六个锁头,心理上的重负却始终没有得到缓解,压得她只想昏死过去了事,再也不用醒来。
“喂,颜语……”烦闷之下泠珞只得选择在半夜拨通恋人的电话,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这一次,她不想求救,也不知道该怎么求救,理智在防备着颜语,而自尊心不允许她一次又一次毫无节制地向颜语索取。
好在颜语宽容地接纳了她的反常,也不发一言,直到泠珞再度听着他的呼吸声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