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哥哥的声音, 自己与右尉一道赶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痒,好痒啊!好痒,好痒。快受不了了……”
已经远远爬到了门口的,一直在颤抖着的侍女,连避嫌也浑然忘记。看见藤大纳言来,嘴里嘟囔着, “他啊, 他啊……”颤颤巍巍地瞥向帐台。
藤大纳言安排右尉遣散人群,自己则一步一步, 小心翼翼地钻到帐台里。定光大进刚才进去看过一次, 这时候无言地在外立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哥哥被掀开衣服的手臂上, 看起来好像与常人有出入。起初还以为是又罩着一层纱,或者有什么药粉弄上去了,没擦干净。定睛一看, 原来那里的脏东西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瘤。
不可计数的肉瘤,米白色。生得错落有致,像蛤/蟆的脊背, 像水藻上的鱼子,像藤花的花瓣。哥哥一旦呼吸,那些圆粒就会轻轻颤动,藤花在风中摇摆起来了。
立春的这个白天,风竟有些寒冷。自己的双手也不觉颤动着,好像谁在头顶给自己泼了一瓮冷水。
哥哥还在低吟着,“定光,定光!唉,定光!”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藤大纳言问道。
“痒啊,痒死了,你在做什么呀?”
触碰到金鲤嘴唇时的恶心又潮水般漫进脑中。摸到那些圆粒,远比见到时可怕成百上千倍。简直像是地狱里生出来的东西,外壳坚硬里面却很柔软,自己的身上也好像痒了起来。
“还是痒,好痒啊,真不舒服……”
不光是手臂上,动来动去的哥哥把被子踢到一边,裸露的双腿上也同样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嫩芽。
“哥哥,哥哥,”自己极力维持镇定,可声音还是像运输中水桶里的水一样,跳跃不已,“哪里痒?哪里最不舒服?”
“背上,背上。”
自己爬出帐台,将一动不动的大进使劲儿地拉过来。大进低声问道,“是……是豌豆疮吗?”
“不是的,别瞎说。”
两个人一起解开哥哥的衣服,把他翻了过来。
脊背上的圆粒比手臂上的还要密集,生得也更加壮硕。大进见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抓了两下自己的后背。
“这里?”自己的双手已经伸到了哥哥的皮肤上,大进讷讷地看着。哥哥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哼了两声。
藤大纳言抓过那崎岖的脊梁,圆粒在搔摩之下,如迎风凋落的樟花。
“可以了吗?”
哥哥不吭声。大进与自己赶紧给他穿好衣服。哥哥的神情平静下来,眉间很深的黑色沟壑不见了。
“还有哪儿?”
哥哥摇了摇头。自己沉默着斜坐在浜床的边沿。过了一会儿。哥哥忽然伸直了手臂。藤大纳言还以为他又有哪里难过,急忙倾身过去查看。哥哥嘴唇紧闭着,两只手像在抓挠什么似的,互相把卷到手肘处的袖子捋到手腕,确认了那蟾蜍一样的皮肤被衣服牢牢地掩住之后,两只手臂都钻进被子里。
眼看着这一幕的自己心中的难过,甚至无法以哪一个亲人的离去来诠释。哥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中间,又伸手出来将被子往脖子上提了一点,然后无比认真地振了振伸出的那条胳膊上的衣袖。一根手指紧紧地将袖边钉着,再把手臂藏回被褥。
“哥哥,你睡着了吗?”自己轻声问道。
“定光,定光。”哥哥小声地回应。
“我在,我在这里。”藤大纳言大声回答。
“定光!定光,定光。”
“就在这里。”自己双手一抖,差点碰到被子里的哥哥的手臂。
“啊,嘴巴好干啊……”
藤大纳言又从帐台里出去,招呼大进端水过来。折腾了半晌,水放在案上的盛水壶一样的大碗里,终于摇摇晃晃地呈了进去。
“坐起来喝吗?”话音未落,哥哥的上半身已经支了起来,被子从他脖子上滚落。
“啊,啊,好冷啊。”
定光赶紧把被子提到他肩膀上,自己则吃力地端着水,哥哥的嘴怎么也对不准碗沿,水多多少少洒出来了一点。看着被子上变深的点点斑痕,藤大纳言的焦躁之感急急上升。
“好了好了。”这是自己催促哥哥的声音。
碗被拿开到一边,半空中哥哥的嘴发了一会儿愣。
“水呢,我口干啊!”
“已经一碗了。”
“嘴巴很干啊!”
哥哥现在还能清楚地思考问题吗?大进被自己眼神示意了一番,“蹬蹬”地跑出房间去打水。等待的这一会儿,哥哥既不吵也不闹,紧闭着的双眼又好像认真在思忖着什么。
空气里这时出现了一种,有别于臭气与药味的香甜的味道。那是苏蜜的香味吗?闻久了臭味,往往会出现一种幻觉,将那种味道与另外的味道联系在一起吧。
自己在一瞬间变得很想吃苏蜜。不知道是空气里散着的这股与牛奶相似的甜味,让自己方才回想起好久没吃苏蜜的事,以至于想要填补一下口腹之欲,还是自己真的猛地想要吃了。总之奶与蜂蜜的甜味好像也在嘴巴里若隐若现的。自己的嘴巴也变得干燥起来。
水端过来了,哥哥咕咚咕咚连喝三大碗。不是人在喝水,而是恶鬼在喝水似的。自己真担心他会一直这么喝下去,喝到死为止。“死”这个字是不是在心里说过太多次了?罪过罪过,还是不要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为好。
喝完之后,哥哥马上又睡了下去。像死人一样地睡着,叫也叫不醒。今天不是与四公主约定的最后一日吗?这样睡下去怎么行。
……自己刚刚是不是又提及了“死”?
哥哥有时候会突然恢复意识,像是从噩梦里惊醒,焦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转,“定光,定光,定光!定光!定光,小融呢?……”
那只有脸庞是美丽的哥哥,其实与美毫不沾边了。
“哥哥。”
“想吃……”哥哥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放开,“肚子饿了……”
“想吃肉?”
“啊啊,啊。”
“想吃什么呢?”
“肉,啊……好想吃肉啊。”手臂上的圆粒一颤一颤,自己的脸颊又瘙痒起来,嘴巴里好像吃到了一个虫子。
“……这个时候到哪里去给你弄肉呢?”
“就是想吃啊,待会儿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力气的话……”
“吃我的肉可以吗?”
哥哥打开自己的手,“不要开玩笑。”
“知道了,我亥时之前回来,直到那个时候,你要是能够等着我……”
哥哥好像睡着了,可脑袋又一点一点,嘴里反反复复地嘟囔,“肉,肉……”
甫一入夜,家里的仆人纷纷睡下,折腾了一整个白天,大家都很疲惫。
藤大纳言在院子里来回尝试着走路,只是拖动双腿那种难看的走姿还勉强可以,只要弯动膝盖,疼痛就会从双腿一直冲到头顶。犹自咬紧的上下颚都会变得疼痛难忍,不出几步,无论如何都走不下去。自己痛得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回头才发现,离开原地不过一丈左右的距离。
没有办法了,自己根本无法出门,就连骑马也做不到。
家仆家臣们大都睡在阶隐间或者寝殿附属的小屋里,像街道上的狗一样,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东一片西一片,目光所及之处好像到处都是人。白天走动起来时还不觉得有这么多人,一旦躺下,人数好像骤然暴增。藤大纳言有一种家里平白无故地多出了很多闲杂人员的错觉。仔细去看每一张脸,都为自己熟悉。每一张脸自己都见过,到底哪来的这么多人呢?
藤大纳言拖着伤腿,一圈一圈地在回廊里转悠。实在是太令人可叹了,这些胆小如鼠的家役,居然找不出敢独自睡觉的人。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前驱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正殿里,西殿里,东殿里,杂舍里,一个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起,肚子也很厉害地疼着。不得已只能斜靠在栏杆上,那样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在家里兜兜转转。也不知道此种巡察的目的何在,然而一旦停止,就一定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一样。自己越走越快,双腿仿佛无法感知疼痛,变得好像也不再是自己的双腿。
以前安放哥哥信件的那个房子前,正面有一小段木地板。与木地板相对着的屋檐上,挂着一盏幽暗的灯笼。苍白灯色下的妻户门紧紧地合着。藤大纳言忽而有一种异常的期待。推了推门,屋子自然而然地打了开来。屋里只能借着檐下的灯火看清一二。屋前也没有设里屏风,正有个人不拘小节地靠在榻榻米上,以衣服代替枕被,随意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