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57)

好像自那云霞处送来的澄净之风,拂过小野宫的正殿,竹帘发出沙沙的响声。哥哥的声音很温柔地说,“正融,你帮我写一封信吧。”

“好啊,要写什么呢?” 藤大纳言跑到哥哥的面前,“今天的晚霞好漂亮啊。”

哥哥脸上竟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听说了吗?”

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了,“是什么事?”

哥哥歪着头说,“红梅殿的那个二位局小姐,要搬到筑紫国去了。”

听到这里,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是吗?”

“所以写一封告别的信给她吧。”

这实在是很生分的话,纵然两个人没有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哥哥都会派人去探问她的父母。现在她父亲死了,可母亲还留在人世上啊。

“听说她妈妈做了尼姑,这是真的吗?”

“人到了那个年纪,本来就没有什么念想。而且做了坏事也会做尼姑的。”哥哥的声音没有一点情感的起伏。

很快纸笔墨被放在方几上,准备好了送过来。藤大纳言挪到几前,“写什么才好呢?”

“请告诉那一位小姐,务必保重身体。”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哥哥偏着头想了想,那张鹅蛋脸在天空之下,显得更加苍白,“让她尽管去找一个好人家吧。”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吧,”哥哥摇了摇头,“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就这样子了吗?”

“什么呀?”哥哥有点不高兴。“都结婚八年了”这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注视着哥哥脸庞,却又咽了回去。

“那么红梅殿的人呢,都会到哪里去?”

“怎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哥哥的语气生硬起来,听着又像另外的人在说话。

“不是的,我总觉得,二位局小姐也会跟着她的母亲出家。她现在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这是很自讨没趣的说法,哥哥果然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天色暗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印着信上的字迹。

“那么,我送过去可以吗?”自己将书简折好,却看见哥哥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很疲倦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做了一个关于叔叔的梦。

叔叔与自己都在六角佛堂的夜里。可与自己大径不同的是,叔叔只剩下一颗脑袋,竟在黑暗里能够奇异的看得很清楚。

自己禁不住想,那脸色的惨白,到底是因为抹了胡粉还是因为死去了多时?总而言之,那颗脑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却悬挂在半空着。

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正融!正融!”

自己心里有点害怕,并没有对此回答。脑袋摇摆起来,不停地喊,“正融,正融。”

实在太吵了,他到底有什么事?

藤大纳言心里害怕,脚却在原地扎了根,就是不逃走。

叔叔的脑袋几乎挨着自己的额头。

“抓到了,你这个小混蛋!”

自己被陡然一吓,心脏几乎也要跳出来了。

“什么呀,老混蛋!”实在说得很没底气,声音也开始抖了。

“说得就是你这个小混蛋啊,跟你父亲一个德性。我真应该想到。”

“你才是跟他一样,说什么父亲,我根本不认。”

“死的时候,苍蝇老鼠蜈蚣,什么都来了。说是最尊贵的人,也没比我体面多少嘛。他连死也被自己儿子厌弃呢!真可怜。”

为什么人在做梦时,一点也察觉不到那是梦幻?这些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叔叔毫不知情的事。经由梦中的叔叔之口,旧事重提而已。可自己却害怕了起来。

“怎么了,你不也是一样吗?”

“什么呀,我根本没把你真心当成侄子看待。”

这是叔叔的真心话吗?

“我想也是。”

“其实你最可怜。”叔叔忽然大叫道,“你被你哥哥困住了。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真是可怜。”

才不是这样的,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就在那里擅自说自己心里话,谣言一类的就是专门给这种人传出来的。

自己有些生气,想说一些什么,叔叔的脑袋忽然飞到天上去,大呼小叫,“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接着,梦就醒了。

那荒诞且不堪一击的梦,很快被自己遗忘。可叔叔飞在天上的头颅,居然像临死前的梅君一样,牢牢地印在自己的脑中。那脑袋像蹴鞠一样跳来跳去,滑稽得很。听说蹴鞠的由来,就是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后,争相抢夺。可那种传闻到底很不可信,想来写这个故事的人,实在也是很过分的。

必须要把信送出去。

没有月亮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乘着车子行动了。近在咫尺的红梅殿其实没有乘车的必要。好像车轮象征性的转了那么几下,侍候人就说,“已经到了,该怎么办?” 若君加冠之后,现在已是右卫门尉。

说要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那封由自己代写,署名了哥哥的信,像一份解由状[8],在肚子上越来越烫。藤大纳言不得不把它抓在手里。

右卫门尉以为自己没听见,“到红梅殿了,要进去通报吗?”

自己把一封信交在右尉手上,“悄悄地送进去吧,”那是一封先前没有烧毁的哥哥的信,“就说要找一个叫丰前的女房。”

藤大纳言跟着右尉,如愿地见到了丰前。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在这所死过人的房子中,好像总有股烧焦的味道。

屋子的女人说话像蒙了一层纱,“今天家里没有人。”

“这是公子给您的信。”

“就放在那里吧。”

一阵窸窣后,大概是塞到几帐的下面了,可是那个女人看也没有看,“还有什么事?”

“可以见上一面吗?”

“明天的时候再来吧。”

“为什么呢?”

“我身体不好。”那声音确实很虚弱,而且令自己极为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是吗,那您可要多多休息啊!”

“今天小姐他们去了鞍马寺,我的话,实在禁不起折腾。只好呆在这里。”

她为什么不把信拆开读一读呢?

右尉完全捕捉不到自己的内心,只是大声地说着,“唉,好吧!那我回去了。”

紧接着脚步声送来。自己实在忍无可忍,从胡枝子丛里跑出来,“请等一下!”

丰前被吓了一跳,几帐后面“咚咚”几下,她仿佛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怎么回事呀?”

“您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其实坏人往往这么自称,“我是小野宫的……”

“您是小野宫的……”

“请您至少把信拆开来读一读吧。”

丰前犹豫不决,但不一会儿,纸张的窸窣声还是送了过来。

藤大纳言心里一跳一跳的,“我可以进来吗?”

丰前说不出话,信纸上面到处都是泪水,字迹早已花得不成样子。自己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丰前的心全乱了。连躲到厢房里面也不知道。

油灯被踢到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像萤火虫似的伏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也像虫子一样扒开自己的心脏,在那里燃烧起来。

“为什么想起要过来?”薄纸般的声音,且带着哭腔。自己在梨壶院某个内侍那里共度春宵的时候,其实听过与这雷同的娇音。自己的心里,也不可收拾起来。

“只是想念……”自己故意压低嗓音的时候,与哥哥的声音十分相像。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这种话啦!”这个大概是假扮了四公主的女人,将信纸窸窸窣窣地收起来。

“可是,说什么一百天……”

“您没有事的话,菩萨保佑,实在是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没什么。”丰前激动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说,“我恨您。”

藤大纳言的心跳停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呢?只要是早一天发现也好。我的日子几乎要到尽头了!”

那是情真意切的诺言,世上最动人的情话。薄纸一样的声音诉说着,仿佛随时要飘走。丰前拥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这个可怜的女人连哥哥与自己的衣香也分辨不出。

藤大纳言也问道,“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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