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帝另有公务与富察家的人和其他大臣商议,便被请去了书房,这边公主帮着富察家的人一同安排皇后与令妃、愉妃休息,和敬对继后一贯冷漠,如今失去舅父心中正悲痛,没心情计较那些事,一门心思帮着舅父家善后,这些日子家里大事小事都能看到她的身影,连愉妃都夸赞:“公主真是长大了,可惜皇后娘娘没能看到。”
也许在红颜心里,皇后娘娘四个字,也只代表曾经的富察安颐,但眼下这四个字,能让她把心提到嗓子眼。从皇帝命她与愉妃随皇后一同来富察府祭奠,她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总算就等回宫的时辰了,她才稍稍松口气,二夫人竟突然来奉茶。红颜本与愉妃在外间休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进来,生怕皇后和二夫人会发生些什么。
皇后平静地坐在窗下,这屋子里没有缟素,像是预备皇帝会来似的,皇后也记不得之前是哪一位在这里休息,她出入富察府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好些记忆都开始模糊,或者说,她把所有的记忆都留在了富察傅清一人身上。
“皇后娘娘用茶。”二夫人从侍女手中端来茶水,花荣想要上前接,夫人却刻意避开了她,稳稳地将茶碗送到皇后跟前,皇后也是许久以来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这个女人,她满身苍白头上戴孝,面色苍白毫无血色,没有施粉没有抹胭脂,一道道皱纹毫无顾忌地展露在人前,甚至她的双鬓已经有了白发,她老了,而富察傅清也早就是做祖父的人了。
“娘娘,我们等下回去还有很长时间的路要走,您不能多喝茶,路上不方便。”花荣见主子去端那碗茶,生怕里头不知搀了什么东西进去,生怕二夫人心中愤恨要毒杀自家主子,可皇后没有搭理她,端起茶碗徐徐饮下,不过是一碗寻常的参茶,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就在她将茶碗放下,二夫人看似上前来收的时候,声不传六耳,很轻声地对皇后说了句:“盼着您长命百岁,您可千万不能死,傅清活着的时候被你折磨,死了若还不得消停,您是要逼他去做厉鬼吗?皇后娘娘,您毁了我的丈夫,毁了我的家,毁了我这一辈子。”
红颜就在门前,她看到二夫人对皇后说话,可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皇后的脸色却瞬间惨白如纸,甚至更是轻轻地晃动着,这边二夫人还说:“娘娘的一腔痴情,除了毁掉我们夫妻俩的幸福,还有什么意义?傅清耿直老实,为人和善,可他这辈子有一个人最讨厌,厌恶到听见名字都会皱眉头叹气,就是您了,皇后娘娘。做人他有太多无奈,不得不承受您的逼迫,可做了鬼他就自由了,您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远都别想再见到他。”
“红颜,在看什么?”愉妃突然出现在红颜身边,她愣了愣回过神,道,“在看二夫人,实在可怜,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那么年轻美丽,您看现在……”
不久后二夫人又来给红颜和愉妃上茶,自然不会说那些话,可是在美丽的红颜和富贵的愉妃跟前,二夫人简直憔悴得不堪入目,她的皮肤那么干燥,双眼眍䁖,哪里有半点一品诰命的模样。
二夫人离去后,愉妃叹息:“不是我说不吉利的话,怕是二夫人忙完了傅二爷的身后事,也就……”
红颜眉头紧蹙,她不希望二夫人殉情,毕竟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但富察家的事她们管不了,二夫人的事她们更无从插手,但皇后怎么办,红颜知道皇后爱得很深,她也是最有可能殉情的人。若是突然死了,皇帝一定很奇怪,不论对于朝廷还是后宫,都将再次掀起风波。
红颜突然站了起来,愉妃奇怪道:“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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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殉情(三更到
“咱们是不是该回圆明园了。”红颜努力掩饰着敷衍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何况愉妃。但好在是愉妃,即便瞧着她古怪,也绝不会随便对人提起。
愉妃则道:“万岁爷那边忙停顿了,咱们自然就走,不如派人去问问吴总管。”她便唤自己的人去瞧瞧动静,这么巧,皇帝也派人来请,红颜便与愉妃簇拥了皇后,一行人在富察府门前相会。
傅恒的所有同胞兄长,一并富察马齐、马武那几系的族人都齐聚在此,马齐膝下有九子,李荣保膝下也有九子,再加上马武、马斯喀几家,子生孙孙生子,富察家香火鼎盛人丁兴旺,连如茵至今都没能把富察家所有亲戚都认齐全。且因大行皇后之故,如今朝廷上是李荣保的几个儿子比起堂兄弟们更为风光,傅清这样的身后哀荣,也真只有他受得起。
朝廷痛失人才,且是发妻胞兄,弘历是发自内心的难过,一些虚礼都不在乎,叮嘱傅恒要好生为兄长善后。
君臣之间正道别,忽听得灵堂那便传来凄厉的叫喊,红颜心里一抽,才发现二夫人不在跟前,侍卫们迅速来护驾,富察家的人也慌,终于有话传来时,一个老婆子战战兢兢地哭着:“二夫人一头碰死了,二夫人碰死在二爷的棺材上了……”
红颜就站在皇后身边,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晃动,但红颜克制了自己的大惊小怪,她若出声别人就会来留意皇后,无论如何也要熬过这一刻,先把人送回接秀山房,在那里她无论做什么,都没人看得见了。
有富察家的人去料理这些事,傅恒与几位兄长上前请皇帝回銮,弘历说了些惋惜和抚恤的话,到底是带着皇后走了,红颜看着皇后安安稳稳上了凤辇才安心,这一路回圆明园,与皇帝皇后分开,愉妃就问红颜:“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怎么总是盯着皇后娘娘看?”
红颜故作奇怪,反问愉妃:“有吗?”
“有啊,不然我问你做什么?”愉妃道,“你是在看皇后吗,或是在看二夫人?”
红颜忙道:“是看二夫人,瞧着太可怜,曾将那样珠圆玉润的贵妇人,突然就像枯朽的草木,还死得那么壮烈。”
愉妃念了声佛道:“我今日见她眼神,就觉得活不久了,我这张嘴也是毒,该去佛堂好好诵经消除罪业。”
“姐姐不过是说了实话,怎么会是您的罪业,二夫人那模样,就是等着将二爷送回故里便要追亡夫而去,早已生无可恋。”红颜心中想,连愉妃为了一句话都这般自责,皇后会怎么样?二夫人到底对皇后说了什么,而皇后又说了什么?红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几时轮到她知道,这事儿就了不得了。
接秀山房里,一如既往的静谧,皇后向来不喜欢身边仆从如云,一道道门进去,往往就只剩下花荣,今日等不及花荣关上门,皇后就膝下一软坐在了地上。唬得花荣赶紧关上门,上前搀扶沉甸甸的人,求道:“娘娘,您别坐在地上,宫女们就要奉水来伺候您洗漱更衣。”
皇后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牙关紧咬双目圆睁,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可她就是没有眼泪就是哭不出来,艰难地问着花荣:“我怎么哭不出来呢,花荣,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悲伤呢?”
可话音才落,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花荣不敢大惊小怪,怕外头的人慌乱,奋力将皇后送到榻上,先扯过一块地毯覆盖血迹,然后让宫女奉水来,自己独自一人为皇后洗漱,那之后皇后虽没再吐血,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目光如死对一切都没了反应,花荣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反抗,竟比平日里更容易对付。可她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人发现,若是不能振作起来,她们主仆俩还是死路一条。
花荣伏在床边哭道:“娘娘您要做什么,奴婢都陪着您,奴婢别无所求,就只想有一条生路。”
但伤心欲绝以至于吐血的皇后,很快就昏睡了过去,不知她梦里能不能遇见心上的人,再醒来时,终于有满面清泪,仿佛在梦里也不能如愿,仿佛在梦里,二夫人最后留下的那几句话,也在鞭笞她的心。
花荣见到主子哭,略略松了口气,取来帕子要为她擦去眼泪,生怕被闯进来的宫女看见,真真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而皇后抬手摸到了自己的泪水,看着晶莹的泪滴顺着指尖滑落,像是从她心里淌出的血。
“花荣……傅清哥不在了,我最爱的人丢下我了。”皇后压抑着每一个字,最后的一刻再也绷不住,抓起被子捂着嘴嚎啕大哭,整个人颤抖得让花荣不知从何处下手安抚,她在床边来来回回地走着,又去门前看会不会有宫女在偷听偷看,等皇后安静下来,也是因为哭得再没有力气,而花荣,也疲惫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