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锋却高兴了几分,这是丰楼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对他展露情绪。
他不怕他恨他,只怕他将他当做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他们走了很久,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
“你要给我下蛊了吗?”
良久后,丰楼终于又开口了。
卫锋身体一僵,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丰楼又说:“我不想变成傀儡,你杀了我吧。”
卫锋心尖一疼,薄薄的唇抿得死紧。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开口时语气干涩:“...我不会把你变成傀儡...我送你走,好不好?”
丰楼想,这时候了,这人还在骗人,不禁觉得有些疲惫。
暗暗叹了口气,他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浓的化不开的黑夜里,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咳嗽声。
卫锋加快了脚步,终于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丰楼被放在了地上,随即被披上了一张厚实的披风,带着一股少女淡淡的幽香。
他睁开眼,诧异不已:“朵颜?你怎么在这里?”
少女没有用金纱覆面,露出一张艳丽深邃的脸庞。
她的身上,穿着一身红纱。
“丰楼哥哥,我都和二哥哥说了,我不想你受伤害,我知道你们是爱人,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们一起走吧!”
她的身后,是两匹高大的骏马。
丰楼看向卫锋,想让他说些什么,却突然哑口无言。
他们就这样走了,朵颜怎么办?
“我先送你走,朵颜,等我回来。”
卫锋一说完这句话,朵颜小鹿样的眼睛立即红了。
但她很努力地笑着:“二哥哥别回来了!这里不适合你,仇恨也不适合你,你应该为自己而活!”
丰楼看见,卫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等我回来。”
说完,卫锋飞快上了马背。
丰楼广袖一辉,双手结礼,朝着这位像太阳一样的姑娘行了个最标准的汉礼。
“贺丰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朵颜灿烂地笑着:“丰楼哥哥要记得我啊!我一定会去汉地找你的!”
丰楼郑重点了点头。
卫锋伸出手,将他拉上了马背。
寒冷的沙漠之夜,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丰楼缩在卫锋的披风里,仍然控制不住颤抖。
他整个人一会儿凉一会儿热,估计又发烧了。
到后面,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
“...你个王八蛋...卫锋你个王八蛋...老子恨你...卫锋...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狗东西...”
卫锋凑到他耳边,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语气温柔地哄着人:“阿楼乖,再坚持一下,是我不好,轻信了别人,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报仇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他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说放弃就放弃,痛苦自不必多说。
可当他听到朵颜告诉自己王的真正打算,那个害了他娘亲的男人,还准备伤害他最爱的人,他就没办法继续了。
心中的悲愤快要掀起滔天浪潮。
他妥协了那么多,替那人办了那么多“坏事”,甚至娶他让自己娶的人,还是不行,对方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等到他没了用处,就会像自己的娘一样,被无情地抛弃。
卫锋轻轻吻了吻丰楼冰凉的耳廓,心中除了恨,还有平静。
背负着仇恨过了这么多年,放下的时候,他整个身体都变轻了。
“...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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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哎哟公子你醒了?别动别动!你还伤着呢!”
丰楼刚恢复意识,就感到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一时竟让他没分清是哪里疼,又好像哪哪都疼。
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后响起。
他立即停止了动作,睁开眼,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僧立在跟前。
对方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僧袍上还有好几个补丁,脸颊黝黑,上面遍布沟壑,正探着头瞧他。
丰楼眼中茫然,半天没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年轻人,你命真大!中了那么多箭,还摔下了崖,竟然挺了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丰楼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本能地弹动了一下,焦急道:“师傅、师傅...和我一起的人呢?”
他的嗓音暗哑干涩,老和尚赶紧抓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孩子别动!那个人、那个人在隔壁呢!伤得也不轻,你好好养着,养好了再去看他。”
说着,老和尚赶紧垂下了眼睛,嘴里嘀咕着:“哎呀药!药快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已经疼出一身冷汗的丰楼根本来不及分辩对方的表情,听到他说“那个人”没事,整个人松了口气,嘴角轻轻牵起,又昏睡了过去。
老和尚端着药进来时,看他睡了,没忍心叫醒他。
将药碗轻轻放在了破烂的木桌上,又出去为他采药了。
跨出门槛时,没忍住叹了口气:“可怜啊...”
休养了几日,丰楼一向怕苦的人,这次不管老和尚递来的药多么苦多么涩,都闭着眼灌了下去。
老和尚不知道内情,还夸他,看着像个富贵公子,没想到这么能吃苦。
丰楼这时就笑笑,哪里还有曾经那副风流样,看上去乖巧得很。
他就是想着,早点能起身,就能去看卫锋了。
掉下崖前的事,他都想了起来,狗东西可比他伤得厉害呢!
想到这里,丰楼眼里又泄出笑意来。
☆、第 5 章
山门前,老和尚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男人,担忧道:
“何不再待一段时间?庙虽小,但清净,你的伤还没好全。”
丰楼笑了笑,摇了摇头,“这段时间已经给你添麻烦了,等找到他,我会回来的。”
说着,攥紧了掌心的红宝石。
等他能下床,老和尚善意的谎言就被戳破,卫锋,失踪了。
老和尚拖着他回破庙的路上,捡到了一片衣服,上面带着血,红宝石做成的扣子还留在上面。
“...山里有野兽,就算他侥幸...恐怕也会被...”
老和尚是这么说的,丰楼却坚信对方没有死,他能感觉得到。
只是,“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不妨事,几颗草药,没费钱。”
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颗红宝石,却不能留给老和尚。
和对方告别后,丰楼回到了官途,却没有朝北走。
那天,卫锋已经带着他入了秦关,但是他却不敢信任那个地方了。
他们被揭拔士兵追上,带着的那匹马有了用处,但是仍然没能彻底逃脱。
那个时候,他已经烧得很厉害了,有些场景记不太清,依稀记得直到坠崖前,他们还在一起。
所以丰楼猜测,中箭后,卫锋为了引开追兵,和他分开了。
秦关探子太多,他不敢去,卧床这几日,他思考许多,决定先去堂叔那里,最起码先给老爹递个信,自己没死。
堂叔那里是距离最近的地方了,但丰楼仍然艰难跋涉了七八日才到。
等到进城的时候,他整个人衣衫褴褛,极为狼狈。
幸亏他那张脸看过的人都印象深刻,这才顺利递了信儿进去。
“我的大侄子!你真的没死!天可怜见啊!”
......
整个贺家都知道了,贺丰楼没死。
贺东新不能出任地,第一时间遣了嫡长子来接人,也就是丰楼的大哥,贺舒同。
从小就不怎么对付的两兄弟,再次见面,竟然恍如隔世。
贺舒同发现,贺丰楼变了。
从前,他肆意任性,纵有满腹才华,也不屑出仕,在外从不用贺家的名头,也不说是贺江仆的孙子、贺东新的儿子。
可这次见他,他身上那些骄傲华丽的刺,仿佛都收了起来,眼里有疲惫,更多的是平静和从容。
与此同时,他站在那里,就让贺舒同觉得有了“根”。
他的弟弟,终于不是飘着的人了。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丰楼心里有了更坚定的念想:找到卫锋。
贺舒同以前瞧不上贺丰楼,不仅因为对方的风流任性,还因为嫉妒。
那些情绪,在看到贺丰楼单薄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身体时,终于一点一点,全部消散无踪。
他眼眶猝然变红,近乎叹息般道:“阿楼,你侄子都要满月了,回去看看他吧...”
贺丰楼咧嘴笑了,如他记忆中那般的笑,可是再也讨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