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嬉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地滚涌起来。
她此前一生,竟是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手中棋。
可笑她还以为是姻缘天定,因爱而成。
后来他多有体贴?
雨中怕她湿了鞋袜,便背着她走;
每年倒春寒时,她总要病一场,他亲自端汤侍药,喂至唇畔……
那些场景越是想,胃酸越是汹涌冲逆。
她快步跑到一旁,扶着红墙干呕起来。
呕得眼角通红,泪珠闪烁。
姜妩见她这样,忙跟过来扶住她,一边轻轻抚着她的背,一边回过头去对携书道:“快去请太医!”
姜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她。
杏眸失去焦距,目光飘零在远处的飞檐之上。
她的眼睛红得似乎要滴血,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嵌入细嫩的皮肉中,血珠凝落。
她提着脚,一步一步踩在着这条深长的甬道里。
她想,她还不够圆滑。
否则回想衍王以情为戏,生动演绎的场景,就不至于这样恶心。
*
顾煊是冷着脸进承乾宫的。
他进来的时候,外头日光正盛,却莫名有了几分凉意。
顾涟衡把手抵在唇边,轻轻嗽了两声。
取过巾帕拭了拭嘴角后,他抬起茶色的眼瞳,看向顾煊。
“想见皇叔一面,颇不容易。”
顾煊却不同他客气:“有话直说。”
顾涟衡沉默许久。
片刻后,他道:“那个孩子……我不能留。”
他在顾煊面前,从未以皇帝自居。
自小到大,他们便有分外默契,他主内政,顾煊主外朝。只可惜眼下天下尽入大庆版图,内政确仍一片潦乱。
他们看似和谐,却又暗自较劲——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暗中较劲。
但无论如何,如今,他承认他输了。
前些年为了压制丞相,顾涟衡扶植了许多实力,交错制衡。
种了许多年树,精心浇灌。
眼见就要摘果子了,万般凶险时,太医告诉他,他这副身子等不得了,行将就木。若想再多陪皇后几年,现在便要歇心修养。
多番考虑后,顾涟衡还是召回了顾煊。
但他没想到,顾煊带回了那个小孩。
“那个孩子,我不能留。”顾涟衡又重复了一遍。
顾煊抬起眼皮:“理由。”
“他不是皇后的孩子。”
“他是你的孩子。”顾煊声音无甚波澜。
“那又如何?”顾涟衡有些执拗起来,“只要他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曾经不忠于皇后的事实。”
顾煊又问:“他死了,事实就不存在?”
须臾,未等顾涟衡回答,他又问:“你要杀他,你又没有子嗣,要让谁入主东宫?”
“宗室子弟之中,衍王尚算不错。”顾涟衡心意坚决,非要杀死仲礼不可。
顾煊长眉微敛。
此事他不想再议。
他转而道:“李舒景是你的人。”
陈述而非疑问。
顾涟衡一愣,坐回长桌之后,扯起惨白的唇道:“就知道瞒不过皇叔。我手上得用的人,唯他一个了。”
顾煊闻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到顾涟衡身前的案上。
正是那封“顾煊,奸臣也”的信。
“昨天在永寿宫,东宁侯府老太君在太后面前弹劾我。这是李舒景提前算好情况,为防我受刁难的信。”
顾煊手指轻轻在椅背上一敲,抬起眼眸,漆瞳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李舒景显然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四处留有后路。
这样小心翼翼的人,最不会欺君。
那夜他并未亲眼看到仲礼,便不会提及仲礼一事。
也就是说,还有旁的人告诉了顾涟衡。
果然,顾涟衡伸手取过那封信,稍看了一眼便搁回原处。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离座起身,慢慢走到门前,看外头炎炎烈日。
忽而道:“不错。不是东宁侯告诉我的,是衍王。”
顾煊眸色微沉。
当夜衍王幕僚并未靠近马车便已被捕,他没理由知道。
除非随行之人里,有他的人。
那幕僚只是障眼法。
他思索着,忽听顾涟衡又闲聊道:“说来奇怪,无论是东宁侯还是衍王,竟都对荣寿存了些心思。”
荣寿正是姜嬉的封号。
顾煊一双凤眼倏然锐利起来。
“什么心思?”他的声音幽幽如谷,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顾涟衡和皇后情意绵绵,最是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听见声音转回头来,见顾煊眸如长剑,整个人呈弩张之势,心里陡然一愣。
他这皇叔素来滴水不漏,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自然。而今一提荣寿,竟贸然沉不住气,面色犹如迎敌一般。
这样的场景难得一见。
顾涟衡勾起唇角,道:“衍王向我求了个恩赐,让我于中秋之夜为他和荣寿赐婚。”
“你答应他了?”
顾煊几乎立刻问出了这句话。
声音寒厉,如同最尖锐的匕首,从人脊梁骨上划下。
他沉沉盯着顾涟衡那张苍白的脸。
顾涟衡被他盯得受不住,讨饶道,“你放心,我总要问过荣寿吧。”
他一顿,试探顾煊道:“你对她也有旁的心思?”
顾煊大大方方抬眼与他对视,眸光森寒:“是。你知道怎么做。”
顾涟衡轻轻笑起来:“没想到你也有这天。且放心,我会先问过荣寿的意思。但倘若她属意东宁侯或者衍王,那我也帮不了你。”
他笑着笑着,笑容渐渐淡去。
“但前提是,那个孩子,必须死。”
“如果我要那个孩子活着呢?”
“那荣寿只能嫁给衍王和东宁侯的其中一个。”
僻静的承乾宫,一道寒意劈天盖地席卷开来。
顾煊压下唇角,眉目凛冽如冬日之冰。
他沉沉开口:“你敢拿她当筹码?”
第24章 先安内
顾煊眉眼沉厉,与方才的剑拔弩张相比,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怒意。
顾涟衡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
没想到,荣寿已经在他心里有了如此地位。
顾涟衡单手盘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手背是病态的苍白,隐约可见其皮下青筋。
他望着窗外玉兰婆娑,仿佛自言自语道:“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拿捏住皇叔,没想到皇叔自己揭了软肋。”
闻言,顾煊轻轻一怔。
软肋这个词……竟然显得有些许温暖。
他瞳中的冷意渐渐消散。
身子往后仰靠,顾煊舒缓地勾起嘴角,带着些许饮血的意味。
“你的软肋,知道你的决定吗?”
他说着,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朝顾涟衡看去。
顾涟衡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
半晌,他也扯起唇角,苍然一笑:“皇叔倒会有样学样。”
顾煊道:“我从不屑于用‘要挟’手段达到目的,但若你喜欢,我不介意奉陪。”
*
顾煊离开承乾宫。
仲礼的命是暂时保下了。
可眼下仍不是长久之计,最多不过几日,顾涟衡就会反应过来,以“忽生恶疾”或者“突遭意外”为由,仍能瞒住他的软肋——皇后,从而取仲礼性命。
顾煊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宫门前。
尚未出宫门,他远远看见金铃轻纱的车架。
一名须发皆白的太医背着褐红色医药箱,正从车架处往宫里来。
他心里蓦然一空,墨眉轻轻皱起。
少顷,他的身影与那太医交逢。
太医见过礼,驻足侯在一旁,等顾煊先走。
顾煊往宫门前的马车处望了一眼,道:“怎么了?”
太医道:“回王爷,郡主忽感肠胃不适,传臣来号脉。眼下贵体无恙,只是怒愁结于脾肺,以致中气滞涩,此后多加调养便无大碍。”
顾煊闻言,眉心深蹙。
怒愁结于脾肺。
因何怒?又愁什么?
大抵他还是不够了解姜嬉的。
自来,除却第一回见面,姜嬉在他面前都是谨小慎微的模样。
姜嬉尊他,惧他,却未曾真正瞧过他。
嘴上喊着皇叔,却未曾真正要了解他。
一如他此前,只觉得想看她,想与她亲近,想瞧她喜怒惊惧的模样。
直到方才,他才发现这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