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应声坐在与他隔着一个方桌的另一侧,定眼看向他,慕霁仅穿了一身白色中衣,衣着单薄。方桌上摆着摆着茶与红枣桂花糕,他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顺道将那糕点往她这一侧推,“还热着,趁热吃。”
方才在雨中行了一路,这会儿正冷,疏月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杯捧在手里暖呼呼的,一时没舍得放下。慕霁靠过来,隔着一个方桌,夺过她手中的茶杯,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他手心温热,像是极其温暖的炉火。
“冷吗?我叫人备了热水,要不要沐浴?”
疏月倏地将手抽回,整个身子往后挪了挪。
“姐姐这是……怕我?”慕霁看了眼还在半空的手,兀自收回去。
“我不是怕你,只是承受不来。”哪有未出阁就在他这沐浴的道理?他倒是习惯了,不曾想过他们之间本该保有一定的距离。
“既如此,你又为何进来?”慕霁坐回去,倒了杯茶浅酌了一口。他今日举止有些反常,举手投足间有几分放荡不羁,脸上阴晴不定,仿佛随时会摔杯子。
“贺礼的事,你为何要带我名讳大出风头?”疏月心有疑虑,这也是为什么回来后,她便立即来找他的原因。
慕霁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方桌上,手肘杵在桌面,半个身子探过来,凑近她一些方才开口道:“姐姐以为呢?”
“我若是知道,何必来找你?”疏月说罢,又想起今日见慕君虞一时,对上慕霁的眸子,试探地说:“我今日见过你父母亲了。”
慕霁倒是并未惊讶,随口问了句:“他们竟没认出你?想来是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仿佛那两个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疏月忽然想,究竟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冷漠?可她很快便意识到,他从未对她这样过。
“公子。”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是那将她带进来的小丫鬟的声音。
“进来。”慕霁话音刚落,便听见门被推开。那小丫鬟掀开帘子进了内室,疏月注意到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那上面是一个小小的瓷碗,淡淡的药草味溢出来,她侧头看向慕霁,他受伤了?可他的面色看起来无异。
“公子,我来为你上药。”小丫鬟将托盘放下,正欲端起瓷碗,就听慕霁道:“你出去吧。”
“公子。”小丫鬟倔强,目光扫过疏月,眼中隐隐有几分怨气。
疏月对着她眨眨眼睛,面带困惑。
“还不走?有医仙在这,我还能死了不成?”慕霁的话中难言怒气。
小丫鬟福了福身,小跑着离开了,仿佛在赌气一般。
疏月瞧着小丫鬟的背影,转而看向慕霁,“倒是个护主的丫头。”
慕霁未动,与她四目相接,开口问:“姐姐没觉得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的确眼熟,这身打扮有点像昔日在慕府的我。”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无论是那小丫鬟还是她,她们本该都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是谁的替代。
“当日在北方,她被她那毫无人性的爹拉着去卖身,我路见不平将她救了下来,姐姐可知我为何救她?”
听他此言,疏月方想起昔日在宁安城客栈听人提起慕霁打断一老者的腿之事,想来就是这个时候了,遂定神看向他,眼中带着几许疑惑,等待他说下去。慕霁瞧了她好一会儿,方才继续道:
“我只是想起,当年你被卖进慕府的时候,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不情愿。”
疏月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一下,微疼,勉强定了定神打趣道:“那你可要当心了,若这丫头以身相许,你该如何?”
慕霁手腕在桌子上扫过,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异,将方桌上的半碗茶弄洒了,疏月正要去扶,却被他捉住了手腕,“姐姐明知我心里有你,何必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激我?”
慕霁眼里的东西是疏月承受不来的,她避开他的眼神,将手抽了回来,缓声道:“是我的错。”
心中有愧,她顺手端起方桌上的瓷碗闻了闻,是治疗外伤的药膏,遂起身行至慕霁这一侧,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将他从上到下看个遍,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伤口。
“你受伤了?”
“姐姐要帮我上药?”慕霁明知故问,见疏月不语,他将衣带解开,露出大半个胸膛。那上面有一道新鲜的血印子,是一道剑伤的划痕,虽不太深,应该也很疼。
疏月在他身旁坐下,目光从托盘上扫了一圈,没找到涂抹的用具,便擦了手,用手指沾了药膏,动作轻柔地涂上去。
伤口不大,这药膏还算有效,预计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涂完药膏,疏月收回手,目光无意间瞥见他腰侧的鞭痕,一时心惊便探手摸过去,慕霁猛地捉住了她的手,“姐姐这是做什么?男人的身子不要乱摸。”
他眸子泛起一阵雾色。
疏月将手抽回来,放下手中的瓷碗,手指握住他的衣襟,将他身上的衣衫扯下去,这一系列的动作非常快,连慕霁都被她这样大胆的动作镇住,一时愣住,没回过神来。
疏月微微探头看向他的后背,那上面果然爬满了鞭痕,四年了,那些痕迹没有丝毫变淡的倾向,像弯弯曲曲的虫子,留在他的后背。慕君虞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会留下这么可怕的疤?
她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慕霁已利落地将衣衫拉起来,伸手握住疏月的手腕将她拽到怀里。
“我不要你的怜悯。”他以近似命令的语气说。
疏月一时没忍住,连他这样的亲近都没抗拒,只是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出声。
慕霁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向他,“我没事,都过去了。”
疏月对上他的眼神,心情复杂,那么重的疤痕,若是放在当时,定是没了半条命,又怎么会没事,心中愧疚难耐,她已无法坦然接受他的目光,遂躲开他的手,低下头道:“是我对不住你。”
话毕,泪已从脸颊滑落,滴在他的衣衫上。衣衫上的眼泪像绽开的一朵花,慕霁微愣,弯腰靠近些,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姐姐,不要随意扒一个男人的衣衫,也不要轻易为一个男人流泪。”
“我不是那样的人。”疏月倔强道,仰头对上他的目光,撞见他眼中的神情,又兀自避开。她很少流泪,这四年来,唯独两次落泪都是为了他。
“好,你不是那样的人,那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慕霁话中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疏月脱离他的掌控,眼下他都已经遍体鳞伤,还这样拿她打趣,“你又不是旁人。”
你又不是旁人,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羽毛,扫过他近似冰冷的心,轻易撼动他的心神。
“可我依旧是个男人。”慕霁顿了顿,直觉这句话差了点什么,便低下头凑到她耳边道:“即将成为你夫君的男人。”
疏月就知道他本性难移,故意调侃她,正欲伸手去推他,又想起他有伤在身,便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回头我制一款祛疤膏给你送来,涂抹两个月,后背上的疤痕会浅一些。”
“不必,我想留着这些疤。”
“为什么?”疏月仰头看着他,他的发丝低垂,眸子包含着猜不透的情绪,不再是那个昔日无忧无虑的贵公子,却依旧生的那样好看。
“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你。”他又凑过来同她打趣。
疏月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些,“你是诚心要我愧疚吗?”
“当然不,我想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其他别的。既然要上药,就请姐姐亲自帮我涂。”
疏月想,她既是医者,帮他涂个药并不算什么,便一口应下来。眼下夜有几分浓了,再不回去,的确说不过去。她起身准备告辞,慕霁却捉着她的手不放。
“阿霁,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了。”她不再是他的暖床丫鬟,也不必日日留宿在他身侧。
慕霁笑而不语,从身侧放着的那本书籍中抽出一张薄薄的宣纸递给她,这纸面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疏月接过,疑惑地看向他,才将宣纸打开,竟是她的卖身契,待瞧见上面的名字时,方想起她姓宁。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在慕府还是之后的日子里,从没有人问过她的姓氏,时间久了,连她自己几乎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