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争执陡然停了下来,老两口双双瞪大了眼睛。
姚见颀还叼着那块腊肉,跟一头小狗似的,唯一不同的是,有丝丝的血液从他的唇缝间冒出来。
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姚岸忽然伸出右手,捏住了姚见颀两边的脸颊。
姚见颀随着他的动作长大嘴,腊肉掉到了餐桌上,同时掉下来的,还有一颗小巧的门牙。
姚岸端详了几秒,终于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掉牙了,瞧把你吓的哈哈哈……”
姚见颀有些恼地打开姚岸的手。
他盯着桌上那块沾着点红的门牙,一嘴的血沫子味儿,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空荡荡的牙床。
“别舔。”姚岸眼快地说道,“到时候长不出来。”
姚见颀将信将疑地缩了缩舌头。
“咳,我当是怎么了呢。”姚奶奶拍了下大腿,松了口气。她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姚见颀面前,“漱漱口,吐地上就行。”
姚见颀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开水漫过门牙牙龈,陌生而奇异的触感。
他鼓了鼓嘴巴,把水吐出,淡淡的红锈色。
他知道那是血,他只是不知道,原来血不一定与痛相关。
姚见颀并不记得自己的乳牙是如何一颗颗长齐的了,却深刻地记得自己每一颗乳牙的掉落。
因为在这期间,有一个人一见到他黑黢黢的牙洞就笑,笑得还很猖狂。
约莫一周之后,姚见颀的右门牙也顺利掉落了。
这回是他自己用舌头顶下来的,那门牙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嫌烦。
他拎着小贝壳似的门牙,用清水洗了洗,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上一颗是怎么弄的呢……
“呀,又掉了?”
姚见颀听到声音,赶紧背了过去。
“我看看。”
姚岸两步赶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捏着他的脸打量,像个专业牙医。
姚见颀瞪着他翘起的唇角。
趁人彻底恼怒之前,姚岸及时地松了手,饶有兴致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啊?”
姚见颀目光落到那颗门牙上,一头雾水。
丢了。
似乎有点可惜。
姚岸笑了笑,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个小小的红布包,上面有一团金线刺绣,是“福”的古字。
他扯开两边的线,说:“上次的奶奶让我给你收起来了,你想留着吗?”
姚见颀眨了眨眼,往里头瞧,果然是第一颗。
姚见颀的手心渐渐平摊开来,视线移到姚岸的嘴唇上。
姚岸的门牙长得很整齐,因为从小被姚奶奶揪着耳朵刷牙,颜色也白晃晃的,稍稍比别的牙长出一丢丢,像一只小兔子。
虽然是一只笑得像大尾巴狼的兔子。
“长得好吧。”察觉到姚见颀的视线,姚岸故意咧开了门牙,“我那会儿没你讲究,下牙就扔屋顶,上牙就扔床底下,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上哪流浪去了……”
“我六岁就换第一颗了,比你早两三年,现在好像就剩几颗大牙没换了吧……”
姚岸自顾自说着,不时用舌头推推,任姚见颀把他手里的布包拿了去。
姚见颀把乳牙放进去,拉绳系紧,蹲到地上,把它放到了自己那张楠木床底下,又往里推了推。
这样就好了。
第9章 生锈的门锁
细腻的晚风带着未名的花木香拂来,夜空澄澈,星星似乎一颗颗降落在草尖上。
一豆绿色的光芒不断时隐时现,呼吸一般,在空气中悠游。
它缓缓地、不动声色又温柔地靠近,停在了姚岸的肩头。
萤火虫趴伏在这处平地,似乎找到了妥帖的所在,光芒渐趋渐弱。
姚岸垂下眼,用指甲碰了碰它的尾端。
半晌,他抬起了头,一边翘着二郎腿,前前后后地摇着椅子,一边百无聊赖地数星星。
他坐在庭院中央,沐在屋檐的一盏吊灯下,橘黄色的灯光倾在他头顶。
身后的门一敞一阖,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锈迹斑斑的锁发出的呲呀声,好一会儿才停。
椅子前倾的时候,姚岸顺势蹦了起来,扶住椅背,望向紧闭的厕所门。
若有若无的水声响起的时候,他十分得逞地笑了笑,哼着歌跨进房里。
爷爷和奶奶方才出去散步了,屋里空空荡荡,墙面投下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正从楠木床头上拎起一个黑包,然后爬到床板上,将包往衣柜顶一放,又用杂物给掩了掩。
一气呵成。
姚岸下床穿了鞋,吹着口哨踱出了门。
几乎在迈出门的那一秒,四周“唰”地一声陷入了漆黑。
姚岸第一时间以为是灯泡炸了,下意识抖了抖,捂住了脑袋。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那不是炸灯泡的声音。
双眼适应了黑暗,他往外看了看,除了星盏,并不见灯光,皆是清一色的黑。
应该是停电了。
他咳了两下,觉得方才有些丢脸,幸好没人瞧见。
人……
姚岸暗呼了一声,拔腿向屋东面跑去。
生锈的门锁“咯吱咯吱”地叫着,嘶哑又刺耳,回荡在狭小而潮湿的厕所。
姚见颀掰着锁棍,门锁却仿佛和他作对似的,怎么也扯不开,越是用力越徒劳。
突然降临的黑暗似乎攫住了他的喉咙,他贴在门上,双手有些许的战栗。
姚见颀强迫自己深呼吸,几秒的时间被无尽地拉长,他不屈不挠地拉扯门锁,又往门上捶了两下。
没有用。
他的力气太小了。
“有、有人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支离破碎的。
他几乎要滑向地面。
“喂,姚见颀!”
姚岸的嗓音隔着空心的木板,清晰又透彻地传了过来。
姚见颀贴着门的耳朵一阵锐痛,却清醒了不少。
“还好吧?啊?”姚岸在外面焦急地扯了扯门,“你把门打开。”
姚岸听见门锁反复拉扯的声响,以及……
“打不开。”
话语微弱,落在地上不会比一片羽毛重多少。
但他还是听到了。
“你等我一下,别乱动。”
姚岸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四周又重归寂静,只是,似乎不再那么逼仄,不会连空气都成了一种压迫。
没过多久,厕所的窗户被猛地从外推开。
“妈的,还好这个没锁。”
姚岸双手在窗框上使劲一撑,爬上窗台,跳在了地板上。
地板上水渍未干,他的脚狠狠扭了一下。
把叫疼声咽在嘴里,他将手伸向姚见颀,说:“来。”
姚见颀蹲在角落里,没有动。
质地轻薄的窗帘被风吹起,月光漏了进来,照着他眼角的盈亮。
姚岸怔了怔。
他放下手,慢慢地挪到姚见颀面前。
姚见颀太小了。
他的脚趾头在蓝色拖鞋里只堪堪露出一点,身上的衣服宽敞又潦草,被来不及擦干的水洇湿了很大一块。
当他看着姚岸的时候,姚岸觉得,他就像一只刚破壳的雏类。
姚岸摸上他的头发,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往怀里拢了拢,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见颀。”
阒静的夜里,床板又一次呲呀地响动,没多久,被子下伸出一只小手,往床头摸了摸。
抓了两把皆落空,手失望地空挠了几下,不得不缩了回去。
姚岸在被子簌簌的摩擦声中睁开眼睛,他打了个呵欠,将头抬了抬。
“还没睡着?”他问。
电扇左右转动着,时不时掀起木床的蚊帐,拂到姚见颀鼻子上。
他睡意全无,在姚岸的问询下咳了两声算作回应。
“还怕吗?” 姚岸又问。
姚见颀摇了摇头,忽而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他透过薄纱,和圆镜投射的星光,隐隐约约看见姚岸掀开了毛毯,半撑起上身,似乎是要过来。
姚见颀把半边脸埋进枕头,嘴唇挨着棉絮,小小地吐出一句:“不。”
姚岸果然停止了动作。
他觉得挺稀奇的。
今天居然听姚见颀讲了两句话。
压根就不像怀恩和康子他们说的那样,小家伙不仅懂中文,还说得特标准。
姚岸撤开手肘,重新倒回床上,困意已经被驱散了不少。
眼前又闪现出许久前厕所里的那一幕,姚见颀在他的怀里,宛如家中那只被捕鼠夹夹断了一条腿的猫,一种受了伤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