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近前的越无有跟随重霄多年,他虽是他见过的性子最好的将军,但也没听见过他这样低声缓语的同谁说过话。他不禁着意看了看那坐在一旁的小文书,这是,哪家的小仙子?
还一头给她……话是可以这么说,然而,她的坐骑便相当于她的朋友一般,谁能爽爽快快的把自己的朋友推进火坑去呢!
她犹豫了,眼睛里尽是迟疑之色。重霄看着,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他自己也是有坐骑的人,知道主人与坐骑间的关系。
他见她低头去考虑,忽然不忍她作难,伸手扶在她肩头。未缓抬起头来看他,看到他说:“你若不愿意,就同我直说,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她同时余光里看到师父,师父坐得远,她见他在附和神君:“就是,缓儿,你且实话实说,不肯也无甚不好意思的。”
未缓想了想,抬手向神君写道:诱饵一定会死么?她想问问,献出精精,它还会否有机会活命。
重霄考虑了一瞬,回答说:“五成活命的可能。”他一向话少,更从不混说虚言。
未缓这一抬手,其他人见惯了,不觉得什么。在座两位神君从将越无有和广拾,却略有些吃惊。这块月石他们都认得,是那年掌首月神亲自捧出来赠与昆吾神君作答谢的,当时为杀灭蛊雕,神君曾伤了右臂。如今,倒挂在这小文书手上了。他们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未缓心里衡量着,她的精精,若她不同意,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今夜不成功再想灭杀这只肥遗只怕更难了;想别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去踇隅山向老羊倌再要一只精精兽来么?腾云最快也要一整日的时间,月圆时短,哪里来得及呢。若她同意,她的精精,还有一半的可能活着吧,这毕竟是曹夕山的事,是师父的职责范围,神君,他是在襄助师父。这时候她于情于理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摇头说不。
她向他们点了点头。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仿佛看到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他们接着商议围剿行动的细节,未缓便无声无息,仍旧替他们做着文书记录。
这一晚,本是礼祭各环节里祭天地、祭四方、祭日月的重要时候,大家都以为今年神君在位,自然比往年更隆重些,不想神君并未出场,同往年一样,仍是大师父主持。神君本人至始至终都没能出现。
未缓看着师父把她的精精兽牵出密林,她慢慢跟在它身后。神君一行人站在石阶上等着她。临上台阶,她忽然扯住她师父的衣袖,向他比划着:无论它是生是死,师父,若可能,你千万记得,帮我把它带回来。
师父看了,也跟着有点难过,向她点了点头,说:“好,师父答应你,”说着往山门里指了指,吩咐她:“你去找竹栖他们去,跟着去看他们演僮灵戏,热闹得很。”
未缓最后摸了摸精精耳朵上的绒毛,默默点了点头。站在山门边,看他们腾云驾雾,不一时,化作天边的一个星点。
第十六章 信任
她也没有去看戏,只一个人坐在后山门边的怪石上,看夜色弥漫上来,他们走了许久了,该是埋伏好了吧。她支颐不语,看着眼前一团模糊的青葛草随山风摆了摆,那团影子,像一只缩小的精精,有两只小小的尖角,脊背高起,尾巴蜷缩着卷成一盘。她恍惚的拾起腕上的玉哨,吹起来,“咻——咻”一声长,一声短,是唤它出来的口令。
她想,它再也出不来了。
她以为她的精精这时候正凄凉的倒在曹夕山脚下的水泊旁,她不知道,她那头平日里胆小又惫懒的坐骑,正在曹夕山脚下的枞树林里左冲右突,英勇无比的把几个银甲兵士顶得摔在树干上。宗明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也被它追得满场跑,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正破口大骂:“这糟了心的小畜生,哎呦我的脚后跟……”
重霄站在半空,看这只精精闹腾着不肯进埋伏圈,银鞘的禹阳剑换了个手,屈起手指使仙术把发着狂精精腾空浮起,他指尖微光在夜空里划过一道短短的痕迹,精精给扔到水泊旁。
众人看着,松了口气。
不想,未缓这头坐骑,着实是个难搞的性子,只见它蹬了两下腿,自那水边一翻身站起来,撒开蹄子又跑了。这回跑得比前次更远更快。
重霄微皱着眉,又把它运回去两回,它又执着的跑出来两回,这最后一次更是一口气跑出虚境,直跑到人境去。
众人看着,都提起了半颗心,圆月时刻有限,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下去,灭肥遗怕是不可能了,抓精精大赛倒可以举行一场,神君第一名。
重霄凝神立在云头上沉默不语。从将越无有忍不住与旁边的广拾对视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神君,这样下去恐怕惊动了那凶兽,今夜便不能成事了。”
重霄怎会不知,但上古凶兽只吃活物,不然他使一道术法把那诱饵圈在当心即刻,他也知道时辰不等人……
“神君,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越无有不吐不快的性子。
其实不用他说,重霄心里也在想这件事。
“能否请一请这头精精兽的主人,若有她在,想必计划定能顺利进行。”越无有跟了重霄许多年,出生入死多少回,不管当讲不当讲,都不影响他讲。
重霄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并未再犹豫,开口道:“广拾。”
“末将在。”
“去接。”
“是!”
未缓跟着广拾,乘风而来。广拾一路对她毕恭毕敬,因为时不待人,他飞得略急,不住提醒她:“小仙子,当心!”
他们自远空而来,重霄目力所及,腾云相接,他伸手把未缓引到身边,逆风直飞向地面上正与众人争斗的精精兽身边去。师父一看见未缓,就瞪直了眼睛,也顾不得旁的,赤着脚冲到神君面前叫嚷道:“怎么把她带来了?带她来干什么?她又聋又哑,还看不见,你们让她去送死么!”
“广拾同你说过情况了吧?”重霄侧过脸来,正对着未缓,低声问她。
未缓点了点头,伸手拉了拉她师父的衣袖,让他安静。听见神君向她师父郑重道:“我保她安全无虞,你放心。”
不料她师父并不买账,要命的时候,谁顾得上谁!不好与神君对呛,只向着未缓放开喉咙叫嚷:“你懂什么?性命一刻,就算天帝佛陀也信不得,等你进了那肥遗的肚子,保你的人只一句,我失手了,你还有命么?不成,给我回去。”师父反手来拽住她手臂。
重霄同时伸出手来拉住她另一边手臂,凑近一步问她:“你可信得过我?我离你不远,会一直看着你。”
“缓儿!”她师父用力扯了扯她,自己的小命信自己,谁也交托不得。
未缓借着圆月下的一片熠熠清辉,第一次看清一个男人温暖的目光,他说会一直看着她,这话真动听,直说到她心里去。那名叫淘淘的小仙女,就是因为这样的目光和这样动听的话,才情愿去赴死的吧,真是其情可悯、其情可叹。
未缓心里,好归好,信任归信任,然则自己的小命还是重要的。她从师父手里把手臂挣出来,再看了看重霄的眼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信得过他,但抬手写道:若肥遗出现,我该往哪个方向跑?
重霄道:“向我的方向跑,我在你身后。”他一字一句。
她师父看着她被神君拉走,听见神君在低声叮嘱他徒儿:“肥遗出现时常伴有巨响,切不可慌张。”
未缓想他多虑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听不见,什么样的巨响,于她都无用。
重霄点头又仔细看了看她,仍握着她手臂,最后对她说:“别怕!”
她点点头。
他松开手,看她缓步走到精精身旁,没有再回头来看他,见她从容伸手顺了顺那头精精兽的鬃毛,它渐渐安静下来。
周遭的众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未缓吹起玉哨,“咻,咻,咻。”短促的哨声,她一手把着精精的短角,带它往水泊方向走去,渐渐松了手,走在精精身旁。
天地悬空,清廖的月光下,唯剩未缓渐行渐远的玉哨声,飘散在她虚幻的背影里,留下一道孤清的光晕。
夜风簌簌,水泊中一轮月影发着粼粼光斑,岸边少女浅色衣裙被吹起,映在浓淡不一的夏日草色里。她伸手拍了拍身旁角兽的耳朵,一身枣红毛皮的精精矮身卧在她腿边,乖顺似堂前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