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争论不下,听清缘由,苏岑不由笑了,说是为了他,其实跟他没多大关系。这本就是两波人,南下的北上的因缘际会聚在这里,本来是以文会友,会到最后却偏偏要分个高下出来,南北之争,北派的推了柳珵出来作为代表,南派人一想,不就是个状元嘛,我们也有,于是苏大人便作为南派的青年才俊被抬了出来。
虽说苏岑官位不及柳珵,但毕竟还年轻,而且读书人讲究的是文章里头见功夫,苏岑有几年游历名山大川,也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句,反观柳珵,入仕以后便致力于朝堂争斗,反倒鲜有作品。
一群读书人自然不会真的动手,争论到最后改成文斗,用最经典的方法――对对子。
北派道:“江河湖水尽入海。”
南派便对:“杨柳春风不出山。”
南派再提:“日月并明照天下。”
北派略一思忖,便道:“白水成泉润八方。”
苏岑笑着摇了摇头,这种对子他当初在书院时就已经不屑对了,从这里对起得对到什么时候去,起身待走,却被曲伶儿一把拉住,“苏哥哥,你不怕你输了吗?”
苏岑笑道:“他们不过是找个由头一决高下,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输了与我何干?赢了又有我何惠?”
曲伶儿却不愿回船上,拉着苏岑不让走,“苏哥哥再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又看了半柱香的功夫,北派一人突然道:“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下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苏岑微微抬头看了人一眼,二十多岁一个青年人,脸上带着几分桀骜之气,之前一直默不作声,估计也觉得这样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对来对去没意思,一开口瞬间阆无人声。
南派的人一个个凝眉苦思,眼看着真真没了对策。
曲伶儿悄声问:“这人什么来头?”
苏岑又看了那人一眼,脸上的书生意气更盛,竟颇有几分他当年的风貌。偏头对曲伶儿道:“刚才那几个人若是秀才水平,那这个最起码是个举人,他们不是对手。”
果见南派好几个人都垂下了头,眼看着就要认输了。
“举人啊。”曲伶儿微微一笑,突然间拉起苏岑的手一举,“这还有人呢,他能对!”
苏岑:“……”
狠狠瞪了曲伶儿一眼,看热闹就看热闹,跟这瞎掺和什么?
曲伶儿却笑得无比灿烂,一个举人,怎么跟他的状元哥哥比。
那个青年人投来几分诧异神色,看看曲伶儿又看看苏岑,末了笑道:“小姑娘别处玩去,我们说的东西你不懂。”
把他认成姑娘就算了,这人竟还瞧不起他,曲伶儿柳目一横,把苏岑往前一推,“少爷给他对!”
苏岑心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家少爷啊,有你这么对自家少爷的丫头吗?
迎着众人目光苏岑按了按眉心,颔首道:“那便得罪了。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众人一愣之后纷纷叫好,月井月影与方才的江楼江流交映成趣,不失为一副绝对。
那青年人也收了几分鄙夷,认真打量了苏岑一眼,皱眉道:“你是哪里人?知不知道我们这是南北之争。”
苏岑揉揉鼻子,苦笑道:“在下苏州人士,说起来应该也算南派的人。”
南派立马扬眉吐气挺起胸来。
青年人又问:“你姓甚名谁,我怎么不认得你?”
“鄙某不才,没什么名号,你不认得也正常。”
他一个新科状元在一个草庐里跟一群读书人较劲,亲自出来给自己正名,这要是被人认出来了,他投河自尽的心都有了。
“那好,”青年人微微眯眼,“到你了,你出题,我绝不会输给你。”
这不是让他欺负后生嘛,苏岑默默叹了口气,“这样吧,还是你出题,我对不上的都算我输。”
“你!”青年人猛地站了起来,这分明是看不起他,咬牙切齿一番,转头一想又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听好了,我的上联是: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这是个拆字对,冻和洒分别对应东两点西三点,确实有几分难度。
苏岑略一思忖,笑道:“切瓜分客,上七刀下八刀。”
“月浸江心江浸月。”
“人归夜半夜归人。”
“昔人曾为僧,为王呈上白玉珵。”
“登丘山望岳,枯山今换青峦岑。”
青年人拍桌而起:“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岑不好意思地拱手道:“承让了。”
本是想着低调行事,却无故生出这么多事端,苏岑拉着曲伶儿挤出人群,刚待离去,却听见背后冷笑一声,“虽然我输了,但不代表柳相就输了,当年柳相途径汴州,见黄河入汴水波澜壮阔,作下‘万籁齐开惊鸾佩,九州通衢天上来’的佳句,那个苏岑有什么,净是些附庸风雅的小词小句,拿不上台面。”
南派的人当即就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反驳。
苏岑微微皱眉,回头问道:“这诗是柳相写的?”
他倒不是质疑柳珵的水平,只是柳珵早年的诗他也拜读过,走的是写实路子,多是些忧国忧民的深刻之词,而这两句诗逸兴遄飞酣畅淋漓,确实不像他的风格。
青年人等的就是苏岑这一句,一扬下巴道:“孤陋寡闻,这是柳相当年入京赶考路过汴州时作的,这诗里还有一个‘佩’字,正是柳相的字。”
柳珵字仲佩,这苏岑倒是知道,但单凭这一个字就断定诗是柳珵作的确实有些牵强。
果然人群里有人看不惯这青年输了对子还强词夺理,戏谑道:“我怎么听说这诗并不是柳相所作,而是与柳相一同上京的友人作的。”
“你胡说,这明明就是柳相作的!”
众人而起,瞬间乱作一团。
眼看着开船时辰到了,苏岑这才拉着曲伶儿从草庐里出来,临走又回头看了两眼。
其实他也更倾向于这诗不是柳珵所作,但若真是柳珵的友人所作,那这位友人是谁?如此文采他竟然没有听说过?
事情早已过去十多年了,除非柳相或那位友人亲自出声承认,否则只怕是争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上了船船老大下令解了缆绳扬帆起航,沿岸景色一路倒退,眼看着那个草庐消失在视线尽头苏岑才起身回舱。
有些事情终是淹没在时间洪流里,追忆不得,凐灭了真相。
第66章 扬州
几日辗转,抵达扬州之时正是半夜,夜黑风大,苏岑他们索性留在船上,待到天明再做打算。
等第二日苏岑从船里出来时,整个人都愣了。
他们的船就停在东水门外,被前后左右几艘大船夹在中间,他们的商船本就不算小,船上伙计厨子船老大加上他们足有三四十人,在甲板上一字排开尚且还有余寰,但与眼前这些船相比却俨然像一叶扁舟。
旁边这些船高足有四五丈,亭台楼宇,绫罗飘香,轻纱曼帐间几张开了的窗子里美人正梳妆,媚眼如丝,带着几分挑逗意味笑看着他。
船老大正指挥卸货,见状过来解释道:“公子莫怪,这些是花船――也就是水上青楼,那些姑娘们该是把你当成在船上过夜的浪荡子了,公子不必搭理就是。”
关于扬州花船苏岑也略有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被花船包围的场面还是颇有震撼,便问船老大:“昨夜我们来时这些花船就停在这儿吗?”
船老大道:“这些花船都是傍晚上客,入了夜由水门入城,沿官河泛舟,到早晨才又回来。咱们昨夜过来时他们还没回来,所以没什么动静,若是赶上好时候就能看见那船上弹琴的跳舞的,好不热闹。”
苏岑看着船老大一脸向往神色笑了笑:“这花船建的倒好,也不怕有白|嫖的,到时候往河里一开,四周都是水,跑都跑不了。”
“没听说花船上淹死过嫖|客的,倒是有淹死过花魁。”
“哦?”苏岑挑了挑眉。
“我也是听说啊,”船老大凝眉想了想,“大概在两三年前,说是有个名动扬州的花魁投河自尽了,好像是为情所困,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但听说那个花魁死了后尸体在河面上漂了好几天,人就像是睡着了,面色还带着潮红,周身异香涌动,把周围的蝴蝶都引过来围着她转。有人说她是花神转世,也有人说她是死不瞑目,对蝴蝶交代遗言,总之传的很邪乎,说什么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