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18)

在与郭大友的交谈中,这位年轻的湖广增生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思想与气魄,言辞昭然,举止磊落,俨然一身的浩然正气。郭大友是不善应付这类人的,在多智善谋、心有千千结的他看来,这些一身正气,直来直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书生,要么就是大虚伪,要么就是大迂腐,实难与之为伍。因而话说了几句,便只能听得杨涟慷慨而谈,针砭时弊,郭大友面带笑容立在一旁倾听,已然不再言语。

穗儿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孟旷悄然道:“没想到还有能让老郭吃瘪的人存在。”

孟旷也笑了,眉眼弯弯,蒙在白布下的唇角上翘。郭大友只是不喜应付这类人,但不代表他当真就没本事让这类人闭上嘴。人因地域、出身、受学、入行不同而区分巨大,文臣、武将自宋之后就难相与为伍,入本朝后,封疆大吏几乎均为文臣出身,这些人掌军,武将只能成为文臣手底下的裨将,带兵冲杀,很少能有行伍出身直接做到总兵之上的大帅位置的。而文臣、武将之间也因学识水平和对事物认知的巨大差异而形成了交流的鸿沟,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然而郭大友作为锦衣卫特务,武将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却与朝中清流言官交好,竟然与顾赵一党为伍,实属奇特。端看他与杨涟交流之情状,似乎他其实仍然不喜与这类人为伍,却不知他因何能与顾赵合流?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利益一致。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让他们能够合流?罗洵与郭大友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孟旷思索这个问题已然有些时日了,她唯一得出的猜想,就是罗、郭之谋与他们的出身背景有关,可能确实与军队行伍脱不开干系。一是或与播州土司杨应龙引发的西南之乱有关,二则或与山东都司所辖辽东军备短缺相关。这两者都是关系国运的军事大事,或许确实能让文武合流。

不知不觉,渡船已过江靠岸。在西津渡靠岸时,因船夫控制不当,船身以相对快的速度撞上了堤岸边避免磕碰而挂着的沙包,旋即弹开离岸,船身顿时一阵猛烈的摇晃。站在船沿边的穗儿一下没站稳,身子向前扑去,眼瞅着就要从船身与堤岸之间的缝隙中一头栽下,惊呼声中,身侧孟旷却已然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锁进怀中。而她自己双足前后分立,身子向后一沉一坐,稳稳立在船上不动分毫。

穗儿惊魂未定,紧紧勾住孟旷的脖颈,伏在她怀中颤抖。孟旷温柔地安慰她后背,不由得对船夫起了恼意。那船夫已然上前慌里慌张地道歉来了,孟旷想着出任务在外,还是别节外生枝了,于是便压下了怒气,没有发作。

这一幕尽数落入前方郭大友与杨涟眼中,杨涟不禁感叹了一声:

“原来那位容貌特异的姑娘与那军爷是一对啊,我瞧她尚未盘发,还道她尚未许人。”

郭大友不禁笑了,道:“许人了,许的就是我兄弟,他们近些日子刚定下亲事。女子无父无母,所以一直跟着夫家,打算过段时日安稳下来,就办婚事。”

杨涟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坦坦荡荡不掩饰自己的内心,道:“何等美娇娘,您兄弟真是好福气,羡煞旁人。”

郭大友心道:那小子的艳福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哪里是羡慕的事,简直要让人妒恨。

上岸后,杨涟与郭大友一行作别。他们要直接自京口南下去无锡,而郭大友等人要往西行去南京。至分别时,杨涟都还不清楚郭大友与孟旷锦衣卫的身份,只当他们是行路的军中武官。分别时,孟旷特别注意了一下郭大友的举动,他没有将那封信托给杨涟去交与顾宪成,不知是因为不信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但可以看出郭大友应当对那封信很慎重,他是希望能亲手将信交到顾宪成手中。

行了十多天的水路,一行人终于走上了陆路。抵达京口时时辰尚早,郭大友希望今日能在日暮时分就赶到南京城中,中间不要在外借宿。孟旷从腰包中翻开牛皮舆图算了一下,京口西津渡与南京内城东门朝阳门之间约有一百六十多里路,马车全速一个时辰走四十里路,这一段路程若是不惜马力全速赶路,完全不歇息也得走上四个时辰。眼下时辰是卯正时分,真要赶到南京城,恐怕已经是未末申初的时分了,将将能赶在闭城前入城。

孟旷不再犹豫,全员上马车,立刻与郭大友放开马力全速赶路。郭大友纵马在前引路,沿着通京官道急速飞驰。这一路他们确然不曾休息片刻,午食也是在马车上一边赶路一边吃的,啃些干粮喝点水,便算填饱了肚子,中途只在驿站换了一次马。

暮色四合时分,孟旷等人已经能望见南京城外城的城郭了,他们准备从麒麟门入外城郭,入了麒麟门往西南方向再走约半个时辰,绕过紫金山南麓,便能走到朝阳门了。

南京城外郭的守备没有北京城那么严,麒麟门城门大开着,守门卫兵也不盘查,人流来来往往,除却商旅,大多都是居住在外城内外的农户,进城贩卖菜蔬果品亦或入城帮工,每日都会出入来往。

孟旷等人入外城城郭之后,入眼的景象依旧与城外的田园乡间景象相去不远,只是城郭中的田畦更呈碎片化,农宅田舍也多了起来,大片大片种植稻谷粮食的田地少了,更多的则是菜地。这外城多为菜农,他们种植的菜蔬,都集中供应南京城内的消耗。

孟旷走的是外城直通朝阳门的大道,近期阴雨不断,这条道路湿软泥泞,多有坑洼积水,马车走上去速度快不了。道路之上行人也不少,他们前方后方都有赶路人,或步行,或骑着驴骡,赶着牛。孟旷注意到他们后方一直跟着一队客商模样的人,入麒麟门时他们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共有八个人,都是精壮的汉子,瞧上去应当都有功夫在身。他们骑马的居多,六匹马围着一驾两人驾驶的运货马车,车上摆着几个箱子,似乎没什么重量。孟旷心生古怪,不由暗自警惕。前方郭大友也发现了,他没有吭声,只是与孟旷交流了一下眼神。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还多,一行人才终于远远瞧见了朝阳门在暮色中的样子。远不同于外城城郭的夯土墙垣,这内城城墙之高大雄伟实数罕见,城砖极为厚实,砌合牢固,城头门楼绝然耸立,带给人天都般的压迫感。哪怕是北京城的内城九门比之也要见绌。

众人一路行来,右手侧就能望见烟雨中苍然矗立的钟山山峦,便是“虎踞龙盘”中的“龙盘”之地。南齐时的大文豪谢朓有诗云: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金陵,自古便是盘龙冠紫的风水宝地。然而不幸的是,金陵龙脉传闻早在楚威王时就已被镇压挖断,此后在金陵定都的王朝都是小朝廷,遭遇北方兵燹的中原王朝也都将金陵当做南面避难的保留地。自东吴建都以来,诸如衣冠南渡后的东晋,南朝时期连番上台与北朝争霸的宋、齐、梁、陈,李唐末裔南唐李氏均在其列,不思北伐的南宋偏居临安也得迫于舆论将金陵当做留都。

太/祖皇帝自金陵起势,将这座城修筑得近乎铜墙铁壁,其城垣之高大厚重,史所未见。成祖后迁都北方,个中原因十分复杂,其中就有王气北移、绵延帝业的说法。然南京的地位依旧无比重要,整个大明王朝的朝廷班子,在南京也几乎完整地留了一套,虽无太多重权,仍然是南方的政令中心。

就在一行人距离朝阳门还有一两里路时,前方道路之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身黑衣黑甲,包头蒙面。手中一杆长槊倒提,横立于路中央,面对着孟旷等人来路的方向。灰蒙蒙的天际下,背倚苍城,单人独骑,如幽灵鬼魅般失真。

前方领路的郭大友勒马,在距离此人还有几丈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后方孟旷也停下马车,一手按住腰间螣刀,一手抓住身侧的吕景石,把他塞进了车厢。对车厢中轻声道了句:

“有人拦车,你们别出来。”

车中众人顿时紧张起来,穗儿禁不住叮嘱孟旷:“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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