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烬遗录(36)

作者:铁人王贺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那两个兄弟,说来也奇。有诗曰:

一卷真经幻作胎,人间肉眼误相猜。

不教轻踏莲花去,谁识神仙玩世来。

另一位则是:

明教专门事灭魔,便有功德又如何?

不知清净光明意,焚心一片空自磨。

……

那说书人说到此处,连欢同赛昊飞之笑貌便浮现心头,我想起那日我三人顺水流去,到了湖北一带时,连欢已是弥留之际。那追兵凶狠,竟不顾民生,敢在长江之上以火炮相逼,一时渔船击沉无数,莲华宝筏虽坚实,却也破了一处。到了西陵峡处,眼见船要沉没,却不料隐隐有一托力架着宝筏向前。我心觉奇怪,躬身到船沿一看,不由得大震:原来是十数只磨盘大的鼋鱼托住船身,摇着四条短脚,一味向前。我“啊”了一声,顿坐在地,思索万千。还不待我想起多年前那为连欢搭救的老鼋,赛昊飞便在舱中大喊:“李潜!李潜!”

我扑爬进舱中,滚到榻前问道:“怎的了?!”

只见连欢平躺,头发、脸庞都已净了,双眼微闭,已是不治。赛昊飞则忍住哭意道:“欢弟他……有话要说。”

听到我来了,连欢这才开口:“昊哥,避之,我坏事做尽,有这般下场,不足为奇。”

“你胡说甚么!”赛昊飞道,“不过是杀了些人……他皇帝不是杀得更多!欢儿,你不是要鼎么?我都与你!这鼎有再造之功,我晓得的——”

“昊哥,”连欢此时眼已不能睁开,只顾去触赛昊飞手指,“我真身实为夜郎国回首山重来洞中一朵莲花,如今真身枯死,不能长久,这鼎于我也无用了……”

“你说甚么胡话!”赛昊飞跪在榻边,分不出是哭是笑,“你是不是被那心惊着了,那心是我父亲留下,为我练邪功所用,如非为了你,我断不敢吃。”

“这话,不是为你宽心,”连欢气若游丝,我仔细去听才可分辨,“不信,你问避之,他从来都晓得,也见过我使方术……”

“李潜,这是真的?”赛昊飞不顾船侧炮火连天,江水震动,仍要同我扯这些闲白。我浑身无力,靠在榻边,只道:“是真的……欢弟他曾施法,使得我那荒院枯池当中,莲花于隆冬盛开,今年他又教莲花早生,这你还不信么?”

“我信,我信,”赛昊飞握住他手,放在颊边,泣道:“你绝非凡夫俗子,我早就晓得!既然世上有神仙鬼怪,那有无神药可救你的,我定去寻!”

“也,并非没有。”说到此处,连欢虽未睁眼,却调皮地笑了笑,“你还记得那天山莲露么?”

“记得!记得!”他记得清楚,我又何曾忘记,这天山莲露救过我同赛昊飞一人一次。我抢道:“那莲露要去何处寻?!我这便启程去找。”

“哈哈。”连欢轻笑道,“却再也没有了。”

赛昊飞听不得这话,轻轻伏在他身上,生怕挨疼他了似的,又道:“不可说丧气话,我两个愚笨,你对我讲实话,好不好?”

“那莲露便是、便是我无情之泪,当初无情之时,源源不断。”他笑道,“然连欢识得你二人,再难回无情之巅,因此这露便再没有了。”

他说到此处,船身忽然一斜,我同赛昊飞猛向外看去,只见鼋血铺染江面,莲华宝筏也难再行。我对赛昊飞道:“这船难长久,我背上连欢,你在旁护送,我三个往岸上去。”

他不响,只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我两个再转头回来,却见连欢一手松弛,垂到榻边,已然仙去。

赛昊飞见此状,并无悲恸惨呼,只是呆立原地,半晌后才上前去揽起连欢尸体,对我道:“走、走——”

“还走甚么,连欢已死了!”我道,“我两个的命还紧要么?”

他只顾抱上连欢遗体,颠三倒四道:“不紧要,不紧要……不能落到朝廷手里,走,走。”

我亦是一团浆糊,一具走肉,扶着尸体同他走了出去,只见滩多水急,船身倾覆,两岸峰峦夹江壁立,便正是以险著称之西陵峡。

望着天险,赛昊飞嗫嚅道:“多日前,欢儿曾说,怕受污于凡俗,想要葬在绝壁之上,如今正遇着西陵峡,岂不是一段谶语?”

说到此处,他对我道:“李潜,我同你情非情,义非义,不过是同为了欢儿,你当我不晓得么?如今他已去了,你就当做最后一个人情……”

“不消你废话了,”我漠漠道,“将他给我罢,我送他上去。”

语罢,赛昊飞便将连欢遗体给我,我抱起他,只觉身轻如纸。此时炮火声已不紧要了,轻身飞上绝壁时,我只觉得久违轻松,好似飞升一般。

在绝壁上,我见得有一天然洞穴,进入一看,其中竟已有一具棺木,原来是古人悬棺之处。此时也顾不得甚么,我上前便以剑挑开一棺盖,那棺材年久腐朽,轻易开了。其中尸骨一经触碰,也顷刻化作灰烬,我心道,这还不是老天为你备的么?便将连欢放到其中。我将他放好,又擦擦他面孔,他那张脸数十年如一日的白,是因为无人血的缘由,如今死了也没甚差别,好像仍鲜活着。他去时有我两个陪着,走得也不痛苦,唇边仍带笑意,逼出两个酒窝,微微漾着,可爱极了。

我禁不住俯下身去,捏住他下巴,同他唇齿缠绵了一番。亲了一阵,我猛地起身,气喘吁吁,自觉禽兽不如,抬手便啪啪赏了自己几个耳光。我脸上火辣,额上却冷汗津津,耳边隆隆作响。我闭上双眼,叹了一声,伸手拖过棺盖盖好,又擦一把额上冷汗,心里想道,这棺木不甚结实,要是护不好连欢,我那能放过自己?于是便将小雷音插于棺沿,又拔出腰间易水寒钉住棺盖,这才妥当。

安葬好连欢,我出得洞穴,不由得微微一惊:只见虚空中飞雪瓣瓣,可又无一丝寒冷,我大觉奇怪,时下六月,那里来的雪花?伸手接住一瞧,原来那也并非是雪,而是莲花燃后的灰烬。

眼见得莲烬如雪落下,我只觉这景如此相熟,仔细想来,原来当年我三个游历三山,曾在那归墟之处望见一如镜海面,那海面上映得的景象,人人去看皆不相同。有人见是地动山摇,有人见是蛇虫虎豹,我三人所见景色便是虚空飞雪,雪大如席。如今想来,那归墟之景,便是人死前的景象。

我由崖边跃下,眼下再毋须抱拥着谁,也再无宝剑累赘,真个是与莲烬同飞。到了江边,只见莲华宝筏已沉,而教众业已赶到,将赛昊飞接到岸上,只是他强弩之末,又送走了连欢,眼看就要咽气。他身旁围着一群教众,有的为他叫魂,有的因伤哀嚎,有的伸手接住莲烬,口中直道:“六月飞雪!我明教真是奇冤!”

我拂开教众,行到他身旁,他瘫在地上,手中捏着那鼎,微微抬头,说道:“避之,我曾许诺过,要与欢儿合葬。眼下终于到了时候,你,你便……”

我道:“我晓得,便将你也送去崖上。”

“虽不曾多么情深义重,”赛昊飞道,“但终究还是要靠你……”

我屈膝而下,能看见他眼中映得莲烬:“不为你,也是为了他。”

他笑道:“好兄弟。”眸中神采渐失。

眼见他蹬了腿,四周教众纷纷跪下,口中喊道:“少主宾天了!少主宾天了!”我怔了半晌,才对亲近一人道:“在江边找块好地,将少主同圣物好生埋葬,如有人掘盗陪葬,必死于我乱剑之下。”

那人似是湖北分坛主,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一定厚葬代盟主,如有不周到处,侯爷大可一剑劈了我!”

“劈了你倒不必,”我道,“我会暗中瞧着你,别忘了,我乃是勿用侯,尔等雕虫小技,那能瞒得了我。”

其实这话全是胡扯,自那以后,我藏身流民,终日浑噩,压根不晓得赛昊飞葬在何处了。

有不懂事的孩童却问:“连大侠和赛教主都死了,那李侯爷呢?”

说书人白扇一合,故弄玄虚道:“这李侯爷神功独步天下,想来没那么容易死,但也再没有欢喜可言。算到如今,他正是耄耋之年,了却残生,想起从前,却不知有无悔恨可言?这便正是:

河上老人坐古槎,合丹只用青莲花。

至今八十如四十,口道沧溟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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