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父一直唱一首歌,‘高山鹰,高山鹰。山之巅,地之覆。东方白,葬玉廷。’我阿父唱着那首歌,总是凝望着南方。我问他那是哪里,他说是玉廷山。玉廷山是大魏的屏关,玉廷山内,就是我阿父一直想念的大魏故土了。我从未去过那里,但那是我阿父阿母的故乡,自然也是我的。阿父说大魏人讲究‘落叶归根’,他却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有回去的机会。

我想是有的。总有一日,我要接他们回到凉州。

最后,我与大将军之子阿尔野只见过一面,他对我并不熟悉,却要强抢我去当小老婆。女郎相助我,大约可放心,他应当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认出我吧?只是听说他性格可怕,喜欢打骂老婆……将军府护卫也特别厉害,女郎要小心了……”

信中再写了一些那位女郎对关幼萱的感谢,并无实质内容,不加赘述。

合上信纸,关幼萱心中怅然。

她以为自己只是普普通通地来告诉这些流落关外的大魏子民,他们有回到家乡的那一日。她没想到大家都这般想念大魏。原二哥说,流落在外的人,多多少少,身上有些案底,身份不太干净。而就是这样身份不太干净的人,依然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回到故土。

无论身在何处,他们的故乡,始终是大魏。

关幼萱想到了李泗。

李泗的背叛,是因为李泗也想回到自己的故土么?他在凉州长了十几年,他和凉州最英武的狼崽子整日混在一起,可他依旧没有归属感,依旧不认为自己是大魏人么?

那么师兄……也会那般想么?

关幼萱想得心情低落了下来,原霁唤了她两声,她才回神。原霁站在床帐外,沉着眼:“你是一定要去将军府的?”

关幼萱:“嗯,我想找到殷三娘,想找关于师兄出身更多的秘密……”

原霁无言,心中默然想事。

关幼萱扭头问束翼:“束翼,我们让人送回去的植物,现在是否回到了凉州?”

束翼:“我让女英军中十个人快马加鞭把东西送回……这会儿,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回到了凉州。”

原霁打断他们:“萱萱你早日睡吧,我和束翼谈点儿事。”

原霁扯着束翼跳上房梁,翻上去跳上屋檐离开这片地方,没给关幼萱拒绝的机会。黑暗中,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幽暗的角落里十分轻微,两只鹰一前一后地,追随上原霁。

原霁扯着束翼到离驿站有段距离的沙丘处,“十步”和“不留行”跟着落下。“十步”雄赳赳、气昂昂地扒着爪子,站在沙丘上。“不留行”傻乎乎地拍翅立在旁边,低头梳理自己的翅膀。

“十步”不可置信地看它一眼,不能明白这只鹰为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见到老大也不讨好。这只鹰不应该主动出去放哨么?

原霁:“十步,放哨去!”

“十步”尖锐的目光盯着“不留行”,纹丝不动。

原霁笑道:“十步,‘不留行’是宠物,与你不一样,人家不用放哨。同鹰不同命,谁让人家是七夫人的爱鹰呢?”

原霁说风凉话:“当日想给你们两个配种你还不肯,看吧,沾不上光了。你说你要是和‘不留行’是一家,我会这么使唤你么?没有远见的鹰,只能多劳累啊……”

他说着便心酸,道:“比如我。”

束翼好奇:“你怎么了?”

原霁看向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比如我,被人戴绿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原上草离离,我头顶的草原,无穷无尽了吧?”

束翼猛地向后退,转身就跑。但身后掌风赫赫,少年的手腕力气大极,瞬间将他扯回去,按倒在了地上。束翼翻腾想跃起,反手攻击,原霁拳头再下,重拳按在沙漠上,砂砾飞溅,如雾散雪!

束翼脸上肌肉扭曲,原霁暗金色的护腕撑在他脸前,凶悍的狼王睥睨无敌,眼中映着沙漠鎏金色的光,明耀万分。

束翼最终蜷缩着身子、抱头大嚷:“不要打脸!不要打脸!”

凉州此夜,原让见到了女英军中的成员,得到了她们送回来的植物。他心里微讶,抬头看这些女郎。凉州的女郎多彪悍,而军武出身,原让也见过封嘉雪那般让郎君都自惭形愧的巾帼豪杰,只是原霁说要训练女兵,原让还以为原霁是说着玩玩。

没想到女英军还真的能做出事。

原让望着植物所在的那方乌黑木匣,颔首:“你们下去歇息吧。”

几位女郎告退,下台阶时,迎面见到一位光风霁月的青年施施然步入院落,乃是七夫人的那位师兄,裴象先。裴象先对她们点头致意,笑容温和又疏离,问:“二郎还在办公?”

女郎们点头,廊下已有卫士拱手:“裴郎君稍等。”

裴象先今夜来访原让,是为两件事。他被请入屋舍后,温声而谈:“想来二郎已经知道我的出身,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原侍郎在朝,通过师妹的口来点我,我寻思数日,如今当是到了我归家回姑苏的时候。日后若无缘故,我便不来凉州了。”

原让亦认为裴象先离凉州越远越好,他道:“郎君何时动身?”

裴象先看向案上摆着的乌黑木匣,问:“这便是公子墨从漠北偷回来的植物么?”

原让笑一笑,没说话。

裴象先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提防,便也不在意,他自说自话:“二郎要将东西送回长安,我自愿随护卫们一同走一趟,见一见原侍郎。二郎放心,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这东西出自漠狄,而我恰恰在幼年时见过几次来找我的漠狄人,他们有无意中提过这种植物。”

原让一震,身子忍不住前倾,压抑着声音中的紧绷:“他们是如何说的?”

裴象先:“他们不过是仆从,具体详细的,估计只有漠狄王庭的人才知道。但他们提过这物,他们是与我说,‘你以为大魏现在有多了不起?要是当年的植物再次开花,我们放到战场上,凉州军必败’。说来惭愧,自那以后,我心中不信,便开始研究各方植物,花草。我师妹只以为我喜欢养花养草。实则我想弄清楚,世间是否真的有那样的植物,能够让数万军队溃不成军,险胜如败。”

原让手肘撑在案头上,渐渐绷起。

他问:“你是说,那花一直没开?”

裴象先:“如果找我的漠狄人没有糊弄我的话,便是这么多年,那花只开过那么一次,让原侍郎遭了罪。但是……这般多年过去了,公子墨偷走花,漠狄人那么紧张地追他,要杀他,为了杀他,还出兵攻凉州。我现在怀疑,当日漠狄对凉州的攻杀,只是想抢回那花。而李泗在凉州成功地伪装了那么多年,他都和七郎混成了生死之交一般的朋友,最近凉州频频出事,他若是了解七郎,便会知道七郎怀疑他。

“然而宁可让七郎怀疑,宁可破坏自己伪装多年的身份,李泗也要将花带走……我有一个想法……”

原让心中沉下,说出裴象先的答案:“那花要到开的时候了。漠狄人又要拿它来对付我们……不,是对付七郎。”

怎么对待当年的狼王,就怎么对待如今的狼王。

打断原家的脊梁骨,让凉州一蹶不振……凉州损失了一个原淮野,还有站起来的希望。可若是再损失一个原霁,凉州……凉州经不起损失了。

裴象先目有忧色,缓缓点了点头。

原让闭目再睁目,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压抑着呼吸:“那养花这么多年,你可有研究出来什么?”

裴象先微笑:“略有心得。且在养花养草上,我自认为我既是漠狄王庭出身,又研究过这么多年,姑苏气候又适宜……我想见原侍郎,便是与他商量,不如让我带着植物回姑苏,试一试养这花木,能否将其催熟开花。原侍郎若是不放心,可让卫士、御医们跟着我一同南下,派兵监视我也无妨。”

他道:“这就当我身为兄长,备给萱萱的嫁妆了。不知这副迟到的嫁妆,可丰厚?凉州可满意?”

原让静静看着裴象先。

他问:“为何现在才备嫁妆?”

裴象先轻声:“因为先前,不想萱萱真的嫁入原家,我和老师,都等着重新带她回姑苏的那一日。而我在凉州一年,我已然看出来,萱萱不可能离开凉州,跟我回去了。我与老师,到底将她嫁给了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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