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长竹竿不知从哪儿伸了出来,一下子把小孩捅到地上。一个影子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提着那小孩的衣领,踢了他屁股一脚,毫不拖泥带水地扔出了院门。
“再欺负她,我看见一次揍一次!”
门外传来了小孩哇哇的哭声,而后渐渐消失在隔壁,想来是回家告状了。那人恶狠狠的,像是没揍够,朝着空无一人的院门亮了亮细瘦的胳膊。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人细瘦的身体,想着是什么让这个连说话总是慢声细语的人,每到这个时候都能变得异常勇猛。
那人听见她笑,刚装起来的气势就瘪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摸了摸脑袋,不敢跟她对视,耳朵渐渐泛起一层红来。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知道过几分钟他才能好,也不着急,走下台阶想把刚刚打碎的碗收拾一下。那人却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拦住她,手脚麻利地帮她把碎片扫进簸箕里。那朵黄瑞香被他捧着,在井水里冲洗干净,再度放回她的手心。
与之一同放入的,还有一枚缀着玫瑰玛瑙的流苏簪子。这簪子是市面上少见的玫瑰粉色,流苏垂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宛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那人低着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声音讷讷的,却透着股献宝似的欢喜:
“刚做好的,送你。”
她知道这人一直有双巧手,那些别人不屑使用的边角料,到了他手里,总能变成各式各样造型精巧的小玩意儿。他做出来的东西不拘泥于传统形制,每种样式仅此一件,渐渐在年轻小姐的圈子里出了名,也为他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小镇上挣得了一份立足之地。
他喜欢她。而她心里也欢喜。她家境一般,自幼便不会说话,因她是个哑巴,老实木讷的父母在外也备受欺辱。邻居不喜欢她,说她晦气,害得父母生不出儿子,就连孩童都翻入她家院门,嘲笑她是个哑巴。
只有他不一样。他的出现并不似一道摄人心扉的强光,而是一片暖阳,连带着她周围的一切都有了暖意。这样的人叫人怎能不心生情愫?
“我这次来,是有事想告诉你。”他害羞劲头过去,终于能直视她说上句话了,“京城的李家小姐柳月大婚,要我去替她做凤冠呢。”
“我问她能不能留在镇上做,她说京城物料丰富,缺了什么物件儿也好买。李家小姐是个好人,以前也是她经常托姐妹照顾我生意。大婚之事马虎不得,这东西我一定得给她做好。”他定定地看着她,“只是我这一启程,是有大半年回不来了,我想……”
他深吸了口气,第一次朝她伸出手,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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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家中一看到那顶凤冠,她就挪不动眼了。
那是一顶什么样的凤冠啊——她形容不出来。那些精巧的拉丝、栩栩如生的金龙翠凤、缀羽……她都不懂。她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心想,为什么看到这凤冠的瞬间,自己会那么想哭呢。
而眼泪真切地滑落她的眼眶。他吓到了,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她拭泪,粗糙的布料一不留神便把她的脸擦得通红。他手足无措地停了手,嗫喏着:
“怎么……你是不是不喜欢?”
他沮丧地垂着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蔫脑地站在一边,过了好半天才小声说:
“我知道这些金丝、珠玉,都是假的,是我在铺子里捡的他们用不了的下脚料……都是平日里辛辛苦苦攒的。我拿去给其他人看,他们都说是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凤冠,追问我是哪个小姐定做的……他们这样一说,就连我都开始觉得这是真的了……”
“做这个不是看不起你,在我心里,你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凤冠,但是我太穷了。我想娶你,想做这世上最美的凤冠给你,可我买不起那些金石珠玉……李家小姐说,做好了她的凤冠,她可以免费替我寻些做霞帔的物件,我总想有了凤冠,还要再做一件霞帔给你……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道着歉,而她定定地看着这个几乎为她倾尽所有的年轻男人——他脸上还有一丝少年般的稚气未脱。她忽然笑了,出其不意地凑上前,在他嘴角印下一个浅浅的吻。他吓得一个趔趄,反应比她想象中大得多,张口结舌了好一番功夫,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满面通红。
“我等你。”她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等柳月结束,你带着霞帔回来,我会戴着凤冠,在家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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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没有他在的日子,一天一天快如流水,像无需记事的册子,只需日复一日地平淡翻过。
桃花谢了。夏堇盛开。夏堇凋零。海棠又争相斗艳。
等到海棠枯黄落地,腊梅在雪中飘散香气时,柳月已经过去了。
她如约戴着他做的那顶凤冠,日日等,夜夜等,等到青丝缠结,在喜烛的轻烟中熏红了眼。
他没有回来。
积雪消融,堂燕飞上屋檐。阳光重归和煦,黄瑞香和垂枝碧桃再次散逸香气。
他还是没有回来。
邻家小儿再次爬上她院落的墙头,折断了黄瑞香,又把碧桃的花瓣摇落一地。这次没有人再冲入院落,气势汹汹地替她收拾那不懂事的孩童,转过身便红了脸。
“小哑巴,不说话,谁娶你,谁傻瓜。”
小孩看着光秃秃的碧桃枝丫哈哈大笑,一边做鬼脸一边高声念着那首在小孩中广为流传的顺口溜,见她痛苦地闭了眼,便露出一丝终于得胜的恶质微笑来。
“小哑巴,不说话,谁娶你,谁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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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渐渐传开首饰铺子小伙计的流言。
首饰铺子的小伙子,手艺好,一年前进京替李家小姐做凤冠,那凤冠一做便是整一年。据说啊,那凤冠做得,技惊四座,见着的人都说好,李家小姐成了这一年最风光的新娘子。那小伙计可不得了,在京城一朝成名,姑娘小姐争先恐后找他定首饰。你猜怎么着?王员外家最得宠的三小姐,一眼相中了这个小伙计,非此人不嫁,这不,王员外就去李小姐那儿给这小伙计说亲了。
哟,这可真是赚大发了啊。小伙计同意了没?
这……要是没同意不是早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嘁,那就是你也没确切消息呗。我听说这小伙计跟柳婶家的姑娘定了亲。
嘿,你用脚指头想想,王员外家如花似玉的三小姐,跟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哑巴,搁你你选谁?
谈论声小了下去,她知道,那是因为走到了她家近前。那些风言风语她都听在耳里,起初是不信的,渐渐地,便开始怀疑自己。
到如今她的确是想通了。人都是要往高处走的,他一个那么上进的年轻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留在京城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之前对她的做出的承诺……还是忘了的好。
她脑子想明白了,心里却渐渐痛起来,那凤冠还戴在头上,此刻像是有万斤沉,压得她脖子都弯了。她喘了口气,不知怎的觉得心闷,便第一次摘下凤冠放到一边,拿起笤帚走到院落,想收拾一下满地的残花。
一根长杆冷不丁从房顶伸了过来,她一回头,凤冠不见了,不知何时消失又回来的小儿抱着凤冠,蹲在院墙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纵使这凤冠让她时刻想起被抛弃的滋味,她还是急了,顾不得别的,扔了笤帚便朝那小孩打着手势。她那幅滑稽的样子逗得小孩哈哈大笑,她不恼,想着说不定小孩乐够了,便会将凤冠还给她。哪知小孩一转身,抓着凤冠便跳下了墙头。
她急得哭了,这凤冠是他为数不多留给自己的东西。它像浸了糖的刀子,她被割得鲜血淋漓,却依然那忘不掉的一点淬血的甜味。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地,她的手脚率先做出行动。她追出许久都不曾出过的院门,那小孩竟然还在屋外等她,见她追出来才再次笑嘻嘻地跑远。她拼了命地追,跑散了头发,怎奈幼时便裹了的小脚拖了后腿。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许多人都目睹了一个穿着大红里衣的女孩,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追一个高声尖笑的垂髫孩童,那小儿一溜小跑,怀里似乎掩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有人止不住好奇,在女孩经过的时候问了句发生了什么,那女孩只摇着头,神色焦急地指着越跑越远的小孩,却并不说话。路人便失了兴趣,不再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