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人又是谁?”
“尚不可知。但德州之事,就是川楚隐患的缩影。大淮过往数十年间版图扩张迅速,神武营本就人数不众,不可能每拿下一座城都分散兵源驻军当地。这些年,户籍也欠缺妥善管制,许多降臣叛将因人员不足都直接启用,梁末期地方贪墨之风本就严重,不重新丈量土地、普查人员,后果不堪设想。”
“川楚之地,早晚,必将有一场对峙。‘南瓜’的身份,以及老关斋的盟友,则是近忧。有了夫子的指点,形势,果然豁然开朗了许多。”我来时已届亥时,不知不觉,已经月上中天。
“唔。”大病初愈之人,哪怕一贯严于律己,疲态,和爱情一样,是藏不住的。
“我扶夫子去歇息吧。更深露重,身体要紧。”他倒也没说什么君臣有别之类的老套推拒,借力起身,回到榻上。
扶他躺下,为他捞了捞被枕头压住的长发,然后迅速地三五下除二地脱了外袍爬到床榻里侧,钻进宽大的被面平坦的另一侧。
“陛下不回宫么?”
“又不是朝臣都在的时候,夫子还是叫我辰泽吧。夫子忘了,我从小怕黑?过往打雷闪电时,夫子也时常于宫中陪我小住的。”我模仿老僧入定,画地为牢,总之我是不会走的。
他转身弯曲右手臂,枕在上头,连叹气都美得我心肝发颤。
“辰泽,我这别院,还是有很多屋子的,梁叔说过,这些日子,你也偶尔宿在这里,你的屋子他是一直着人打扫收拾的。”
“前几日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其他屋子的被面都不曾晾晒,泛着一股子潮气。你真要赶侄儿,去睡那冷衾薄被么?”耸了耸鼻子,誓要把嫌弃展现得淋漓尽致,可怜劲散发得见者落泪。
“虽则天色已晚,明日你还有朝政要议论。只是……你可是因为先皇去得早,而我又是你最常见到的男子,因而才对我,产生了这份孺慕之情,只是没有分清,感情与感情之间的差别?误以为……”
孺慕之情?完全哦普嗦哟(:没有),我对着床头并拢三指,大小拇指相扣:“我赵辰泽,对俞修齐的爱慕之心,天地可鉴。”倾慕,倒是有许许多。
“孺慕与爱慕有何分别,我还是知道的,你别再总把我当个孩子了。况且,夫子对我,也并非,全无旖旎心思吧?”我蹭蹭向前,趴到他手肘跟前。
他在我看来有些弱势地后撤了一寸,哪怕只是一寸,我眼神可好得很。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我只是担心,以后,你会悔不当初年少无知。发生过的事,再怎么视作不在意,也难免心有趑趄。若当真如此,我宁与你云龙鱼水,全你我君臣之义。”
这话说得我心下熨贴得很:“修齐。”第一次当面这么叫他,感觉还是羞耻,遂即改口:“夫子,不要想这许多了,我都有些困倦了。”赶紧闭眼,希望梦里,续上方才的温存一刻。
尚未及破晓,小林子轻轻叩门,听到我们约定好的口哨声,又蹑手蹑脚地进来,待我适应了屋内的漆黑,四肢并用地爬到床沿外,以免惊扰了外侧的人。为我更衣,再去隔间洗漱策马回宫。
虽没能睡上几个时辰,许是心安所致,自觉神清气爽。
从此我时常宿在安王别院,出宫的条令,千奇百怪,叫人摸不着头脑最好。
☆、大婚
“夫……子,修……齐…………”
……
“你说,你为什么不许我出声?心虚么?”
“别闹。”内容很严肃,语气,嗯,对容易恼羞成怒的人不可说,不可言明,不得戳穿。嘴角带着弧度,眼神,躲向别处。
“方才怎么不见你害羞?还要我求你?”轻揉他发红的耳垂。
他阻住我不怀好意的手,眼睫、瞳眸、鼻梁在眼前放大,夫子,果然比我这种,常常光说不做的,出息得多了。
“南方对老关斋教众的缉捕如何了?”
“并不十分顺利,正如我先前所说,我军不擅山地作战,而湘楚多山林。南渡的饥民涌入湘楚之地,而山川林木并不都适合耕种,人浮于地,流民没有田地资财,更易被老关斋所宣扬的‘资财均分’所惑,老关斋在当地,可以说,颇得民心。我们尚且要调配军粮,他们倒好,有当地农户赠予游击用度。”
稽查司的荀常直接汇报于我,倒是给我带来了个好消息:“‘南瓜’其人,应是隶属于朱雀营,荀常给我一份名单,应就在这几人之中。难怪乎他能打听到与你相关的许多消息,但怕不是除了军营,他还有些别的方面的干系,助他传递消息。”凑到他耳边,说与他荀常给到的几个名字,供他排查。
他抿了抿嘴角,似是终于想到了总是忽略的新方向。“别的方面?你是说,内宅?”
我笑而不答。
我侧卧在榻上,撑头,欣赏他披衣,系带,整理袍袖。虽有疤痕,却无损肩背线条之美,那蝴蝶骨,那腰线,当真是,肌理细腻骨肉匀。
大概我这眼神太如有实质了,他侧头,螓首蛾眉,双瞳翦水迎人滟。迷迷瞪瞪地,耳鬓厮磨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也不知究竟,是谁,蛊惑了谁。
远方,虽是多事之秋,这悠悠长安,绵延宫墙,却安稳得,让我简直有些忧心这会不会只是南柯一梦。
我的忧惧虽生得几乎莫名,却,准得也莫名。
行过缦回廊腰,踏入母后殿内,除了蓁儿姑姑,就只还有夫子在。
“我正同你夫子说道,你大婚之事。”我心下一咯噔,一觑夫子面容平静,无甚特别的表情。
“儿臣。”一时没想到她会突然重提此事,我有些卡壳:“儿臣近日,朝中诸事繁忙,恐无暇顾及此事。”
母后笑容淡淡:“你这孩子,这事,何须你操心。”
我的婚约,是先帝与西齐王定下的婚书,的确……仿佛跟我无关一样。
可是,成亲的主角还是我啊!
我感觉额头微汗,夫子你快帮我说话啊。但我的意念,似乎没人接收到,我夫子,并无言语。
“只是那西齐郡主,幼时便跋扈,恐她若成为这后宫之主,得搅得这后宫一日不得安宁,也扰了母后清静。”
“这西齐郡主,自幼被西齐王奉为掌上明珠,难免养得娇贵了些。但我观她,也是懂规矩,识大体的姑娘,陛下怎能凭少时一面之缘,就如此推断呢?”
“儿臣以为,朕的皇后,当如元贞皇太后那般知书达理,温柔可亲,德性贞静,这才堪主中宫。”
堂上一时无人出声,也不知是觉着我说得对,还是在酝酿说服我的说辞,又或是不高兴。
“但这婚约,是你父皇所订。”
“那,是否有可能,有法子,让那西齐王主动退婚?比如传,朕有隐疾之类的。”
“咳咳。”“咳咳。”咳嗽声此起彼伏。
“怎可这般口无遮拦。”
其实我说得也并非全无事实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蓁儿姑姑咳完在一旁似乎想活泛一下气氛:“既是不喜西齐的这位郡主,我们陛下,可是已有心仪之人呀?”
我眼神不敢乱动,不自觉盯了盯脚面,蓁儿姑姑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可惜是个精准踩雷高手:“这西齐郡主长得丑,朕不喜欢。”
不知道我这破罐子破摔的答案怎么就击中了那人笑点,噗嗤的男声,此间只四人,谁发出的声音,显而易见。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呵,不正是你,恃靓行凶。
竟都不为我阻挠拖延。
杖毙。
这颗真心,杖毙了罢。
哼。
除却宫中殿前,我们有数日未见,我不召他,他也不递折子觐见。
我稍事平静了问他,他竟回我:“陛下大婚,自当遵循祖制,恪守礼法。皇太后所提,臣以为,并无不妥之处。”
喝了好几天菊花郁金茶强压下来的火气,“蹭”得一下,感觉燎得胸口要冒烟。
我摔了桌上的一方好砚。
我本就舍不得砸他的,结果他还机敏地向右后方一错步,就算我诚心想砸他,怕是也不能如愿,气得我真是。
还能波澜不兴地侃侃而谈:“兴许等陛下成了亲,又是另一番光景,另一种想法。”
“况且陛下大婚,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一眼,我便觉得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跟身着朝服,头戴冠冕的摄政王对峙,即便我立在高处,几乎已经养成习惯的,屈从于那种压迫感,不是那么轻易能化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