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隔岸观火,老船夫也不急着走了,眯着眼睛看了那边半天,依稀辨认出那方向是本地最富裕的商户明进右的宅院,再多的也看不清了。他又看了一会儿,沉重地叹了口气:“最近这江湖上啊,怎么这么不太平呢……”
说着,他摇着头,提着灯慢慢走了。
在他离去后,停船的那片河湾的芦苇丛里,突兀地传来“哗啦”一声水响。一道人影从水里钻出,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岸,精疲力竭地倒在满是石子沙砾的河岸上。
是苍耳。
他的右后肩膀上有一道很长的剑伤,最深的地方隐约可见森森白骨,伤口边缘在河水里泡得发白,即使是这样,血还是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但他的右手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因为攥得太紧了,以至于他想拿过来看看的时候,都只能用左手艰难地一根根地掰开自己僵硬的右手手指,这才勉强能把那黑漆漆的东西从手心里抠出来。
那居然是一块墨玉,玉质细腻,略有几小条细细的深灰纹路,成人拳头大小,虽然不怎么规则,但做一只茶杯是足够的。
苍耳的眼睛难得能看见。他仰躺着,把这沉甸甸的一块墨玉举到面前,借着月光看去,那玉通透温润,边角泛着一些白色,最中心是最纯正的黑色,只有几道杂灰色贯穿其上,却没有太多破坏玉的美感。
毫无疑问,抛去那灰纹不看,这是一块很极品的墨玉了,难怪那个姓明的家伙,死到临头了也不肯撒手。
苍耳的肩膀就是他从明进右手中抠出这块墨玉的时候,躲闪不及被人砍伤的。虽然失血过多让他有点头脑发晕,但真把这块玉握在手里了,他心中还是觉得不亏。
刚好可以找人雕一块玉佩送给琅泠。
琅泠自己都想不到,他不知哪日随口一说自己少个黑色的配件,苍耳就给记在了心底里,这次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抢那墨玉,只因他记得琅泠喜好玉石。
苍耳举着看了一会儿,就放下来,揣在怀里,慢慢地支起身体来,摸出一瓶伤药,用牙咬开,往伤口上胡乱地撒了,等到伤口不再流血了,这才苍白着一张脸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荒郊野外走去。
不能回城。
以及,他需要找一位好的雕刻师。
……
秋幕城。
“鬼手玉”张三华今夜与他三俩好友喝了点酒,醉得五米之外是人是鬼都分不出来,七扭八歪地回了家,见门虚掩着,也没有多想什么,拍着门,大嗓门地叫道:“臭婆娘!死哪儿去了……嗝!”
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回应。穿堂风悄然从他身边刮过,带起一阵沉闷的“呜呜”声。
张三华骂骂咧咧了几句,喊到:“花儿!花儿!那臭婆娘不在怎么你这畜生也不在?”
花儿是他养的母狗,平日里他回家,那狗都摇着尾巴来迎接他,今天却丝毫没有动静。
张三华脑子还不甚清醒,他踹了一脚门,发出“咣”的一声,大声地骂道:“这个不守妇道的婆娘,又跑到哪里发疯去了!要是被我抓到了,有她好看的!”
发泄了一通,他摇晃着进了门,用力地把大门甩上了。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着自家房门口有一条黑漆漆的影子,看身形像个高瘦的人。张三华以为进了贼,勃然大怒,随手抄起倚在门口的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地就冲了过去:“哪里来的毛贼,竟然偷到你张爷爷头上来了!不狠狠地教训你一顿,我这姓就倒过来写……啊!”
冲到近前,那人抬了头,他才借着月光看见了那人苍白的皮肤,蒙眼的黑布,一身藏青衣袍,还有最标志性的银灰色蝙蝠印记。
……这不是“鬼蝠”吗?!!
张三华一哆嗦,木棍就从手里掉下去,在地上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苍耳循声往那边侧了侧脸,张三华只觉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鬼、鬼蝠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不知道大人大驾光临……”
苍耳的手缩在袖子里,摩挲着那块墨玉。他的声音不高,听在张三华耳朵里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你会雕玉?”
“小、小的……不怎么会……”张三华额头上冒出冷汗。
下一刻他的喉咙上就搭上了一把匕首。
苍耳平静地说:“不要跟我说谎。”
张三华吓得高声说:“是是是小人就是这十里八乡最出名的玉石雕刻师您想要什么摆件玉牌料子我出您可千万别手滑了放小的一马吧!”
苍耳被他连珠炮似的不带喘气儿的话弄得懵了一瞬。
他自觉已经很客气地在问了,人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幸好这家伙住得偏,他来的时候又将屋里的活物都药倒了,不然可是要惹麻烦了。
手里的玉石硌了他一下,他很快记起自己来的目的,冷声道:“我这儿有玉,想请你出手。”
“这怎么能用请呢,能为大人服务是小人的荣幸。小人的手艺五代祖传,肯定让大人您满意的。”张三华额头上不停地冒着虚汗,还不敢用手去擦,“不知道大人带来的什么玉,想雕成什么样子?”
“别乱叫。”苍耳警告了他一句,这才把匕首收了,从袖口掏出那块墨玉,递给他看,“雕个玉佩。”
张三华虽然怂,但在玉石方面还是有点真功夫的。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块品质上佳的墨玉,小心翼翼地接过的时候,心里已经打出了一个大致的样子。
苍耳冷不丁地说:“我只要玉佩。”
张三华心里一动,谨慎地开口:“那剩下的边角料……”
“给你了。”苍耳毫不犹豫地说道。
张三华当即就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把那玉佩的体积在心里缩小了不少。
他刀工不错,之所以得了个“鬼手玉”的称号,就是因为他这人从不问送来加工的玉石的来历,还爱贪些小便宜,一整块玉送到他手里,只有一小部分是真的变成物件给人的,剩下的都被他悄无声息地昧下了,因为素来会审时度势,倒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这次他见了这么一块上好的墨玉,又见到苍耳蒙眼的黑布,自觉那“鬼蝠”是个瞎的,怕是分不清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玉,又是多大的体积,一时财迷心窍,想着到时候用些劣质的玉糊弄过去。
只是他刚这么一想,脖颈上就一阵刺痛,原来是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尖点到了他喉咙上。
“年前我来取。”苍耳冷声说,“别动歪心思。”
张三华腿又软了,连连称是。
苍耳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收回了匕首:“你妻子明天就能醒。”
“这这这,谢大人饶贱内一命!”张三华双手捧着那玉,深深鞠了一躬,“小的必定不负大人嘱托。”
苍耳微微颔首。他的森然气势压迫下来,恍然让人觉得尸山血海压在自己身上:“取不到玉,我就取你项上人头。”
张三华心底一寒,一点多余的想法也不敢有了,忙点头哈腰:“自然,自然,小的绝不敢贪墨大人的玉料,肯定紧着您的做,您年前来取就是了,小的就在这儿随时恭候大人。”
他好说歹说,终于送走了这尊煞神,捧着块玉坐在院子里,还有种“‘鬼蝠’居然来找我雕玉佩”的荒唐感。
直到天色破晓,公鸡打鸣,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骂声:“我呸!那姓张的又一晚上没回来,要是让我知道哪个小浪蹄子勾引他,我非挠花她的脸不可!”
张三华这才一个激灵,“噌”地站起来:“臭婆娘,嚎什么嚎!咱们摊上大事儿啦!”
……
被称为“大事”的苍耳此时正走在去往听风阁的路上。
虽然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依然疼得厉害,但他感到了久违的、名为“高兴”的感情。
他的心第一次如此鲜活地跃动起来,不是为了鲜血与杀戮,而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他爱的人。
他路过一个小城的时候,发现这一城的江湖人士都聚集在一起,有个人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底下群情激愤。
“松边派真是不给我们这些小门小派活路,太过分了!”
“就是,我听说他们想一统武林,做什么武林盟主呢!”
“我呸!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苍耳听了一耳朵,没听到想听的人名,很快就不感兴趣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