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要团圆的,下班时间自然要比平时早一些。沈宁包了红包给大家,赵邯郸也有份儿,沉甸甸的一个,在兜里直往下坠。
“有钱人。”他拍了拍口袋,挺括的纸笔发出非常爽利的声音。
张妈是最后走的,她要洗碗,白色泡沫散发茶味香气。通常在这个时刻,赵邯郸与沈宁都已经离开,各做各的事,但这次他们不约而同停在厨房门口,看那个忙碌着的背影。他们把太多时间花在观察彼此上,对身边的人往往疏于关心。
“早点回去吧。”赵邯郸说,“可以交给我。”
“马上就好。”张妈麻利地冲掉碗上泡沫。
赵邯郸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早说买个洗碗机咯。”
张妈抄起一块干抹布擦掉残水:“哪至于,不就两个人。能花多少时间。”
“得了,我收拾好了。少爷们我先回了。”
赵邯郸笑眯眯冲她摇手:“拜拜。除夕快乐。”
张妈瘪了下嘴,这回儿笑得自然了些。
“你们也快乐。”
她穿上大棉袄和自己打的毛线帽,像个球儿似的圆滚滚。她走过沈宁身边,带着食物和清洁剂的味道。
沈宁说:“谢谢。”
张妈愣了下,她看着这个长大了的男孩。他出生时她就见过他,给他穿衣给他喂饭。按理说他应该很依恋她的。但他并不与她亲近。
从不。
“没事儿。”她急急反驳,好像这样就能显得更密切。但恰恰相反,这让彼此更加生疏。
沈宁听了,淡淡一笑。
他明了自己的缺陷,这缺陷却经常给别人造成困扰。既然如此,那就让沉默为他掩饰过去吧。
于是他侧身让开道路,怀着温情推开那扇门,看这个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女人笨拙地穿过玄关。她的背影宽厚而朴素。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花了多少时间清洗整理,采买了多少材料,熬了多久的汤,切了多少笋丝和荸荠,调了多久的味,自己染的饺皮,自己包的馅,算好了时间煮饺子等他们来,饺子一点儿没散。
他没意识到别人的付出。
从前这些东西他都是不稀奇的,想要的随时会有。他的家境足以解决他遇见的大部分问题。可是他现在心中充满了迷茫和惆怅。到底人和人之间,应该建立怎样的关系。人们应该如何相处,当他感到别人超过本职的付出,他又该做什么。他应该要做点什么,用一些举动来表达谢意与关怀,而不是如石头般站在原地,充满尴尬地陷入漫长的自我怀疑。
但他依然看着她走远,逐渐消失在左拐弯。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接连离他而去,他也总是让他们走。
他的眼睛还未全好,看久了,眼前发暗,于是世界也应景地发灰,变成水泥路般黯淡的阴天。
“差不多了,不冷啊。”赵邯郸站在他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
“人家也有自己的家要回哦。”
赵邯郸煞风景总是很及时。
沈宁关上门,也关闭掉迷茫的去年。下一年会怎样?想来不会比现在更坏。
他轻快地走进客厅,被花瓣状播撒的橘色灯光洒笼一身。
“来。”赵邯郸拍了拍沙发一侧,那里堆着三两个新换的抱枕,看起来非常松软好坐。沈宁不太记得它们是否原来就在这,近几年来,他学会赵邯郸那种漠不关心。
“好难得跟你一起过年。”赵邯郸说。
沈宁心中一凛,顿有种未卜先知的清醒。他默不作声,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持续、稳定,被心电图监视着的稳定。
“那么,你想说什么。”沈宁说。
赵邯郸轻笑了一声,许多往事在他微笑中如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去。
“你看,”他温柔地说,依然带着笑意,“我们俩在一起是不会开心的。”
他是对的。
沈宁承认赵邯郸此刻的诚实。他们俩一遇到,不是你牵扯我,就是我拉扯你,总会把伤痛的记忆从心里翻出来。两个不识水性的人谁救得了谁。只是他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如果赵邯郸都不行,他还能与谁相处下去。
这不是赵邯郸的问题,他想讨人喜欢其实很轻易,漫不经心,随遇而安,他哪里都能去。这是沈宁的问题,他是在南都生了根的,赵邯郸是在他心里生了根的。这两样他哪样都不能去。
他是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
沈宁脸上一派镇定,显出一种冰晶似的冷色。在此刻,在这段关系里,他是洞悉一切的神明。
“我知道。”
“所以我正试着说服你。”
他如是说。
☆、完结
赵邯郸立刻移开视线,摸到遥控器就打开电视:“联欢晚会开始了吗?”又拿出手机佯作搜索节目单。
一只细白的手掩住屏幕,沈宁慢慢把手机按下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会被我说服吗?”
赵邯郸眨眨眼睛,沈宁有时候真是不可理喻。
“你根本什么都还没说啊?”
沈宁抬眼,垂落的睫羽根根分明,尖针一般扎进赵邯郸心里。
“要是你不会被我说动,我能用什么来打动你?”
晚会开始了,主持人喜气洋洋地报幕,金色红色交织欢天喜地的背景。正常人在一起过年到底是什么样子啊。赵邯郸有些恼怒地想。为什么他根本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沈宁,你真的很固执。我也真的很讨厌你这一点。”赵邯郸说道。
“那就很不巧,”沈宁说,“ 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这么固执,现在去纠正已经晚了。”
“早跟你说少看点推理小说了,追根究底有什么意义啊,书最好看的时候,不就是凶手还在模糊中吗?”
“那是你看的太少了。有些时候,在开篇读者就知道凶手是谁,有趣的是他用什么手段完成了犯罪。”
“就像你。”沈宁说。
“我?”
“在一开始你就已经回来了,所以我们的故事以倒叙展开。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最终会留下还是离开。”
“我有我属意的结局,你也有你的。同为作者和读者,我有必要跟你达成共识。”
“你真认为有这个必要?”赵邯郸轻笑。
“其实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达成我的意愿,如果我将其作为一个目标去实现。”沈宁将手指从屏幕移开,暗下去的玻璃漂浮着他的指纹,“但我并没有这样做。”
“我知道这样做之后你永远不会回来。”
沈宁说得平淡,赵邯郸便不知道他多年来心中闪过的许多念头。某些时候,他确实想把赵邯郸揪出来,他的一切信息他都知道,找到他只需往老鼠洞里灌一壶水,在边上布好笼子守株待兔即可。但这狠绝的心念只有一霎那,像阵扑面彻骨的风。自赵邯郸起始,他才学会如何为别人考虑。他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他。有时也想出一笔钱,无论如何先把他领回来再说,这是单纯的银货两讫,赵邯郸未必不会答应,但沈宁心里却为自己不平。何必要这样。他唯一的一段感情。
“可你回来了。”沈宁脸上透出一点苍白,几分冷意几分透彻。他看了眼赵邯郸,似乎大失所望,“你该更绝情些的。”
“假如这半年你不在,我们俩之间应该已清清楚楚了。”
赵邯郸想想也是,不由泄气。分明就要走过去了,四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可惜要放下沈宁,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为什么人这么……这么冲动又肤浅啊。”赵邯郸由衷地感叹。“很多时候明明只要再想一下,再想一下事情就清楚了。可是每到那个节点,我却总是想,再看看吧,说不定呢,然后就变成我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也不想回来,我已经四年没有回来了。可是宋之袖跟我说你失明了,他可以不管,我能不管吗?你除了我还有谁?”
沈宁摇摇头。
“没有了。”
“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没有。”
“其实想想也挺好笑的。这个世界每天都发生什么多事,可我们却总是在自己的圈子里绕。就像现在,家家户户都在过节,辞旧迎新,我们说的还是老一套。四年前我们就在说这些,四年后话题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你觉得是冲动肤浅,我觉得是冥顽不灵,总而言之,我们俩都自私的可以。”
“谁都不愿意为对方做一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