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6)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你会想爸爸吗?赵邯郸曾这样问过她。

林孤芳说,我连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一团巨大的烟雾从她口中吐出,浓烈的烟香向下沉降。赵邯郸呛咳起来,他母亲手上的红点正随着滴水的节奏一明一灭。

有很久赵邯郸没有再听过这种声音,从他搬进和悦园后,他再没听见过这种声音。突然地,赵邯郸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听见这种声音了。

沈宁失去他不称职但试着称职的父亲,赵邯郸失去他不称职也从未想要称职的母亲。这个家不够好,他承认,但这毕竟是个家。沈常甚至替他去开过家长会,虽然只有一次,虽然他坐在沈宁的位子上。但他毕竟曾经这么做过。

赵邯郸停住脚步,伫立在黑暗中。他看着沈宁抵着白墙,在寂静中发泄自己的悲伤。那困兽一样的姿态,失却亲人的痛苦,一股深刻的恐怖感从脚底冰冷地爬上来。赵邯郸眼眶干涩,无法感同身受。他去触沈宁的肩,沈宁只是震颤。夜色里他脸上的泪痕闪着微光,冷静的面具碎开两道裂纹。赵邯郸不知该干什么好。劝解?安慰?还是干脆跟他一起哭?沈宁的眼泪滴在他手上,“啪嗒—”,很响,很烫。

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赵邯郸说。

沈宁盯住他,眼里有很深重的失望。赵邯郸太年轻以至于不明白他的失望从何而来。沈宁攥住赵邯郸的肩,手指快要在睡衣上捅出眼儿,赵邯郸能听见他颤抖的牙关,格格战战地摩擦,人体上最坚固的器官被痛苦磨碎。赵邯郸伸出手,覆上沈宁汗湿的发茬,他的后颈水淋淋,冷得像冰。沈宁趔趄一下,狠狠撞在赵邯郸怀里,冲力让两个人都退了几步。

几乎在那瞬时,滚烫的眼泪打湿了赵邯郸的衣襟。

“你在发呆?”

赵邯郸回了神,不由去看沈宁,坐在树下的人一脸风平浪静。“他们不会回来了。”沈宁说。赵邯郸知道,他心里很清楚。但是内心的希望依然破土而出。他宁可走远一些,假装这样他们就还生活在南都。日子还是这么过,只是他不参与其中。

沈宁明白他的意思。赵邯郸把这里当做一个垃圾场。他把所有过去抛弃在这里,包括悲伤。

他不想强人所难,于是说:“好。”

在南都城郊他有栋小别墅,二层高,楼上是花房。宋之奇读书时暂住在这里,不住校,步行去大学只十几分钟。老高带电话叫家政公司去打扫,赵邯郸则帮沈宁收拾东西。他一下飞机就来了这里,行李箱都未开,干脆直接让老高拉过去。他把沈宁按在椅子上,问他要带些什么。沈宁说带几件衣服吧。

“还有呢?”

张妈收拾好换洗衣服,赵邯郸一件件往袋子装。沈宁很想问他有没有用洗手液洗过手,但转念想自己也看不见,索性不问。

“其他东西都可以买。”沈宁指了指身后,赵邯郸看着他背后的窗帘,一时有些发愣,“书也不用带,我现在看不了。”他现在对方向辨不太清。

“嗯,了解。”赵邯郸把药箱搬出来,拿起盒子里摆的医嘱细细地看,“药、衣服、床单被褥、鞋,牙刷水杯毛巾剃须刀都带上,你那些表还戴不戴?”见沈宁摇摇头,他又问,“鱼呢?”

“不带了。你养不活。”

玻璃缸中的斗鱼一摇红尾,同自己的倒影搏斗起来。水草仍很茂盛,水泵也尽心尽力地工作,但里面的鱼只草草两三条,无论大小和花色都大不如前。赵邯郸冷笑一声。沈宁那些娇贵的热带鱼他是养不好,费不了那么多心思去照顾。事实上他都很怀疑,怀疑他自己能不能照顾好沈宁。

“我只是实话实说。”

“怎么觉得你东西好少。”他从洛川回来,收拾的行李都比他多。

“如果带去的东西多了,不就是第二个和悦园。”

又变成一个赵邯郸不肯留下的地方。

这一下正戳中赵邯郸的痛处,他闷声不响地把沈宁的东西装到后车厢里去。张妈又整理出好几堆衣服,说是等到换季可以穿。赵邯郸看了看外边,烈日正炎炎,换季怎么说也得两个月后,沈宁又不是不回来了。但张妈把衣服往车里一塞就跑了,她还要去整理被子,脚步兴冲冲。她脸上带着种解脱的神色,赵邯郸很熟悉这种神色,每次他签字时律师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只是不像张妈一样明显。屋里的人热情起来,连鱼缸里的红鱼都窜起老高,送走沈宁似乎让每一个人都很高兴。

老高叫了人来拖东西,自己载着人先去一趟,说要试试看电器都能不能正常用,再补交下水电网费。

房子里许久没有这么闹闹哄哄,沈宁倚着额头,慢慢揉太阳穴。下午晒的太阳让他发困。赵邯郸看出他的倦意,问他要不要先睡一觉。沈宁说床早被张妈清得赤条条,哪有可睡的地方。赵邯郸说你睡我房间吧。

此言一出,两人都有些沉默。

“灰尘太大了。”沈宁说。

“嗯。”

他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母亲

老高他们效率惊人,赵邯郸过去的时候已然万事俱备,只欠把沈宁领进门。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未散,屋里半开着窗,别墅前面种着花,月季或是玫瑰,赵邯郸分不清,只觉得很香,但混杂在消毒水里,总给人带花探望病人的感觉。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道回府去接沈宁。沈宁刚吃过午饭,靠着椅背坐在客厅里,面前摆一杯茶,袅袅冒着热气。他双目微阖,面目在茶水氤氲里不甚明晰,好似一幅上了年头的美人图,空留一处起雾的眉目。

“坐。”他对赵邯郸说。

他的语气有点像沈常。

作为赵邯郸的继父,沈常总是言简意赅,薄唇翕动,吐出一两个字,然后便缄口不语。浓黑的眸沉沉望过来,以眼神示意道“懂了吗”。好像那几个字是金子铸的,吐一个就少一个。沈宁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他说话的方式,通身已有了家主的气派。他今年才几岁。赵邯郸颇为奇怪地看了沈宁一眼。

“之袖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在酒吧里找到的你。”沈宁淡淡说。

赵邯郸万料不到他会提起这个,一时之间措手不及,本能地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又有什么好解释。“我去打工,怎么了?”赵邯郸说。他是个聪明人,再一思考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只是打工,洗碗拖地的杂活,有时候会帮着调调酒。你放心,我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他只是没钱,还没有山穷水尽到有损沈家名誉的地步。

沈宁说“好。”

他把赵邯郸逗笑了。

“这有什么好的?”

“说明你在外面也饿不死。”沈宁闲闲说道。

“我是饿不死,”赵邯郸反唇相讥,“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他眯起眼,恭恭敬敬称呼沈宁一声“二少爷”。沈宁“嗯”一声,端起茶杯,试探着用下唇碰触杯口。水很烫,但已可以入口,碧绿的茶汁湿润唇瓣,他被雾气柔化的五官仍是八风不动。

要是以前的沈宁,早早就展开反击。他忽然这般冷静,反让赵邯郸无所适从。

“是我错觉吗?感觉你脾气变好了。”

“是吗?”沈宁说,“前几天我才刚打碎你妈喜欢的花瓶。”

“算我收回这句话。”

赵邯郸单方面结束了闲聊。他知道沈宁不是故意,但他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就是会让赵邯郸觉得不爽。这是即使明白再多道理也无法坦然面对的情绪,翻涌的旧日像浪潮,它们拽住赵邯郸的双脚向下沉,沈宁再多说一句,漩涡就会把深埋的记忆掘出来,关于林孤芳的印象在赵邯郸脑子里顽固地复苏。

他美丽冷酷高傲又满不在乎的母亲。

所幸沈宁没有再说下去,话题在此中止。午后的风带着热度吹进来,被空调的冷意打散,赵邯郸心中满是浮躁。“嚓—”,沈宁把茶杯放下,很清脆的一声响。

“准备走吧。”

“现在?”

赵邯郸往杯里瞥一眼,茶水还有半满。

“你不是呆不下去了吗?”沈宁说。

车停在门口,沈宁扶着门跨过庭院。盛夏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热度透过鞋底蒸腾而上。他是冷气底下吹凉的蜡人,一遇热就融化。蝉声织成密不透风的声网,从天而降混乱了他的感官。沈宁站在院中,被烈日镀一层白亮的金。他听见风拂树叶在沙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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