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徐薇的儿子,她看他一眼说,那刚好,就不要你沈常叔叔破费了。我们来资助。
到最后,沈常叔叔还是给了他一个新玩偶。
☆、陷阱
按顾医生的说法,现在沈宁已经进入恢复期。他之前住院做过激素冲击,出院后打了几个疗程的血管扩张剂,现在主要是支持治疗,每天肌肉注射维生素B1和B12。顾扶芳持续来了一周,今天赵邯郸忽然有了兴趣,在一旁跟着看,针头戳入注射看起来似乎很简单。医生说你想学吗,如果你可以给沈宁注射,对我们都会方便些。
赵邯郸跃跃欲试,结束后找顾扶芳请教了一番。当他听说最常用的注射部分是臀大肌时,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医生走后,赵邯郸把沈宁的被单拉下来,看到他腿上褪去的青紫色,只剩淡淡的一点痕迹,像彩色铅笔描在白纸上。现在去找医生解释是不是太迟。他想道。
他帮沈宁按摩注射后僵冷的肌肉,帮他穿上宽松的居家服。然后他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说:“好像被发现了哦。”
沈宁神色淡定,赵邯郸瞥他一眼,说:“你怎么一点也不慌张。”
有什么好慌张。沈宁奇怪地看过来,他从床头摸到一副眼镜戴上,厚重的镜片下世界依然模糊。
“做都做了,还怕别人发现吗?”
沈宁怕很多东西。他怕人太多,怕橱柜被打开,怕车祸,怕醒不来的噩梦,怕离别。但他不怕这个,他不怕被发现。一是,他可以把一切都推到赵邯郸身上,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双目已盲,无力反抗,二是,他可以捻着这个做赵邯郸的把柄,他之前太傻了,如果他稍微有一点念头,透露一点他们黑暗中秘密的口风,赵邯郸就绝对去不了洛川,他想留下赵邯郸根本易如反掌。
但他还是让他走了。
因为赵邯郸映在钢琴烤漆上的,空洞的脸。
沈宁决定放他走了。
投下赞成票,让他的承诺变成谎言,然后日复一日地忍受孤独痛苦的侵袭,那感觉就像他童年时放飞一只红眼睛的白鸽,然后躲在衣橱里独自舔舐难过的心绪。他现在长大了,没有衣橱可以躲了,所以他将范围扩展到房间。足够封闭、黑暗,无人打扰。他很安全。
“或许真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赵邯郸这样想着,笑出声来。“沈家会杀了我吗?”
沈宁摇摇头:“如果是四年前,或许会。现在?不会。”
“因为我的继承权已经被剥离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那可是你父亲的企业。”
“那是爷爷的。”
沈宁打断了他。
“就像你放弃我爸的财产一样,我认为爷爷如何处理他的财产都是合理的。”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赵邯郸身上,飘忽摇荡,似乎能穿透他的身体,投射在更遥远的地方。
“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孙子。爷爷他觉得不能依靠我。每个人都会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最爱。爸和叔叔都是他的儿子,会很难选。但我和叔叔就很好选择了。”
“这让你有被抛弃的感觉吗?”
赵邯郸回溯视线去寻他的眼,四目一触,沈宁便躲开了。他扯下眼镜,转向其他方向,瘦削面容上有一种绝世的寒凉。
“我只有两次有过被抛弃的感觉。”
“一是那场车祸,二是你离开南都。”
沈宁顿了顿,微笑道:“你是不是不想听?”
他的笑意像一根针,尖锐冷硬地戳进赵邯郸心里,刺破血管,涌出点点的血。虽然很痛,但只有一霎,丝毫不致命。
“你总是让我想清楚,然后在我想清楚的时候说你不要听。”
“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回来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吗,你也意识到你欺骗了我吗?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你?恨你?折磨你?不,赵邯郸,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相反,在某些时候,我可能比你自己还要理解你。”
“你总是在提醒我后果,你不用这样的,赵邯郸。你不需要用提醒我的方式去提醒你自己。”
“我并不在乎爸的遗产会分多少给你。”
“你就是不肯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为你放弃一些东西,是吗?”
沈宁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这段时间里他肯定酝酿了很久,赵邯郸耐心听完,然后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因为你让我说下去了。”
沈宁慢慢凑近他,好像他是一只鸟,而他怕惊飞。
“如果可以,我很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阳光照进来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脸上的热度。你不是觉得我在阳光下更好看吗?”
赵邯郸不由一愣,他记得他从未跟沈宁说过这件事。难道他的念头真的有这么大声,没说出口也能被沈宁听见。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视线。追逐的视线出卖了他,他看沈宁的方式就像飞舞的蜂群,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他不可能听不到。
“你变了。”他对沈宁说,“很自大。”
沈宁回敬他。
“你也变了,越来越胆小。”
“我哪有?”
沈宁定定望进他的眼:“那就证明给我看。”
好一个巨大的陷阱。
赵邯郸退后一步。他的气息倏然远离,让沈宁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他猜到了,不意外,事实上他能想到赵邯郸的每个反应。
但免不了失望。
“我还会继续提出这一问题。”沈宁说,“除非你告诉我,这次你也要逃跑。换一个理由,换一个城市,每次我想有新的开始,你都说‘不’。”
“而我不会再问你为什么。”
他摊开手:“你可以,选择你觉得自由的方式。”
“为什么?”
在他们两人当中,沈宁一直是更偏执的那个。他的精神紧绷体现在身体上,就是对变化的排斥。他是赵邯郸见过最容易过敏的人,他生气时一点粉尘落在脸上都会燃起成片的红疹,火势燎原。
沈宁皱起眉,片刻后他低头微笑,神情中带有一种了然的解脱。
“如果你挣脱束缚,或许我也能得到自由。”
赵邯郸看过来,以漫不经心的眼神和姿态,他大概觉得沈宁说了很傻的话,嘴角翘起一边,露出个未完成的微笑来。
将自由寄托在其他人身上,还想要获得自由。哪有这样的说法。
他扳过沈宁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窗,阳光在他睫上跳跃,映出浅咖啡色的瞳孔,水晶般的一层角膜,猫一样变幻的瞳色,沈宁的表情因沉思而专注。
作为被寄托的一方,赵邯郸对沈宁确实有责任感,并非是出于兄弟情谊。都知道那只是一个幌子,挂着兄弟的门头,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赵邯郸不是能担负起责任的类型,对他投注的期望一大,他连自己也要压垮,他能做的只是不成为沈宁的负担。这就是他的责任感。
如此稀薄,像缺氧的大气。沈宁大口呼吸,只是更快感到窒息。
光影摇动,他能看见隐约的窗,开一线天光,照射进来地不坦荡。只够照亮他们两人中更靠近出口的一方。
你总是在等待。
沈宁忽然想起赵邯郸评价他的这句话。没错,他习惯于等待,因为等待是稳妥且不出错的,所以他也从来不曾争取过什么。赵邯郸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个早就对人生绝望的怪种,在心底保留了一点人间的善意,才得以继续生活下去。沈宁等待他,是永远不可能产生结果的过程,像两块石头彼此伫立,却不能接近。
他猛地抓住赵邯郸,将他的手腕紧紧拧在指间。他用的力气很大,赵邯郸也一定感到了痛意,但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等待沈宁的下文是如何石破天惊。
但沈宁只是偏过头吻了他一下。
很轻、带一点微凉的湿润,冷冰冰的,但这依然是一个吻。
哪怕沈宁没有吻在他的唇上,心意到了,依然是一个真正的吻。
沈宁松开手。
“你怎么想?”他轻声问。
“你想怎么样?”赵邯郸说。
他拉住他。
于是两人又复投入喧嚣的寂静。血液、呼吸、心跳,每一个证明你活着的象征都在躁动,而你的声音却始终缄默,脉搏在手腕上跳动,越冲越高,那是冲向终点线前的最后一刻紧绷与随之而来的尽数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