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一脸风平浪静,眼皮都没有跳一下。赵邯郸本想说不是那样,但他马上要离开南都,随便沈宁怎么说,便也没有反驳。李无波倒是当真被震了一下,看看这个瞄瞄那个,最后竟笑出声。
哈哈,真想不到,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咯。来,我们碰个杯,当然你们可以喝水。
赵邯郸举起可乐,沈宁举起白水。
敬小六,敬赵邯郸,敬阿宁。
每说一句李无波就在他们两人杯上碰一下。
最后,敬我自己。
“铛——”,玻璃杯清脆地碰撞。李无波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有几秒钟,他的视线没有焦点,上涌的酒意让他什么都无暇去想。但很快,酒意从理智上滑脱,他愣一霎,重又笑开,一点心酸抛在脑后,根本无足轻重。
他可是李无波。
他可是李无波。
南都饭店的VVIP,临时要个包间根本不在话下。李无波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看到被侍者引来的赵邯郸和沈宁便招手。黑色风衣早脱掉了,露出里头的高领衫,左胸别着孔雀眼样式的胸针,蓝宝石和碎钻镶嵌的,衣服上突兀长出一只眼睛,乍一看有些瘆人。
赵邯郸虚扶一把沈宁,看他把手杖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得咔嗒响。这条通道未免有点太长了,沈宁有些烦躁,敲击的声音变得杂乱无章。
“好久不见哦。”李无波说。
赵邯郸轻哼一声:“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两星期呢。”他帮沈宁把手杖收起来放在柜子上,一抬头正撞上李无波的视线。
“诶,你怎么……”赵邯郸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啊,这个。”李无波舔过伤口,并非是被东西沾到了,而是在赵邯郸示意的位置破了一处,淡色唇上正结着咖啡色的痂。
“撞到了?”
“被狗咬了。”
沈家不养狗,赵邯郸很难想象什么狗会咬在这么敏感脆弱的地方。
“不去打个针?”
李无波微微一笑,说:“家养犬。”
“而且,我也咬回去了。”
赵邯郸手一抖,沈宁杯里的水漏出来一点。他皱着眉头看向李无波,总觉得他话中所指是某个人。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和沈宁还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李无波的事轮不到他来烦。
“今天就我们三个人?”沈宁说,“你那么多狐朋狗友呢。”
李无波踢开椅子坐下来,笑道:“就像你说的,都是狐朋狗友,我出国四年,他们早就散了。我还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把他们请回来,这种朋友我要多少有多少,不差这一顿。”
“哦对了,顺便一提,我遇见郑鸿了。”
见赵邯郸和沈宁没有反应,李无波提示道:“就是小六,以前经常跟我在一起的那个。”
“我记得,“最后的午餐”他没出席。”沈宁说。
“哈哈,说明这不是最后哦。我们不也聚齐了么?”李无波似乎心情很好,容光四射,越看越艳丽。
“他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就职的事务所跟你家公司是合作伙伴哦。”
沈宁挑起一边眉毛:“事先声明,我在家族中并没有什么权力。”
“但这点权力,你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我去趟卫生间,你们谈你们的。”赵邯郸走出去,在南都饭店的豪华装修里他难以自处。
沈宁没拦他,任他走出去,门扉轻柔地关上,氛围便显得狭窄而焦灼。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小六是审计师。我想让他来我工作室。”
“这需要来问我吗,你多开点工资让他跳槽就好了。”
李无波拖长了声音说NO:“他不会同意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沈宁淡淡一笑,“钱给够了,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比如永不回头的赵邯郸。
“你不了解小六。”李无波说。
“他什么都不要。”
正说着,侍者前来上菜。“喏,先喝点粥。”李无波示意帮沈宁盛一碗。
“谢谢。”沈宁接过碗,却没有动筷的意思。
“怎么了?瑶柱海鲜粥,你会过敏?”
沈宁摇摇头:“赵邯郸还没回来。”
李无波嘲笑他:“他不帮你你就不能吃饭?你真是退化的可以。”
“我们都是一起吃饭的。”沈宁说。
李无波一愣,末了却说:“那真是很难得。”他把筷子也放下了。
“郑鸿的事我不会帮你。”沈宁说,“能被公司认可就证明了他的能力,我不会随便把合作伙伴的员工扫地出门。”
“如果你有话想跟他说,或是有事要跟他解决,你得自己去。我想,他已经不是因为需要资助而做你跟班的高中生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沈宁总是缄口不语,他知道发生的所有事情,却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所以呢?”李无波欢欢快快地问,“要不是我,哪里有他的今天。”
“就算李家不资助,也会有其他人资助的。每年有资助名额的公司不在少数。”
“我不是资助,我是投资。虽然我不是个合格的商人,但我也不是慈善家。金融机构还有投资回报率呢,我给他的钱就要摔水里?”
“既然你是投资,那你就直接用恩情跟郑鸿谈吧。面对我你可以说这是投资,面对他你又不好意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要的是回报,郑鸿可能还以为是你——李家大少爷偶然的发发善心。”
“说到底,就算他去了你的工作室又怎样,雇主雇员是合法的劳动关系。你的一点恩情可以制衡他多久。你就那么看不得以前的跟班有自己的生活吗?”
沈宁说的没错。他一向很有道理。不过李无波一向是不讲道理,也因为这样他才跟沈宁保持有奇怪的友情。
“对,我就是看不得。”李无波说,“我觉得不爽。”
沈宁沉吟片刻后说:“这也算是你的优点了。”
“是啊,我对自己就是很诚实。”
赵邯郸很快回来了,当然是坐在沈宁旁边。“你想吃什么?”他小声问。
沈宁本来不饿,被他一说,才注意到菜肴的香味。赵邯郸的出现为他的生活增色不少,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李无波举起杯,隔着变形的玻璃观察去,如果没有赵邯郸,他不敢想沈宁会变成多么无趣的一个人。
“来,干杯。”
杯里摇曳着绯红的液体,但不是酒。李无波说这是葡萄汁。系出同门,跟葡萄酒差不了多少。
“怎么不喝酒了?”赵邯郸笑着问他。
“胃痛啊。”李无波轻描淡写地说,好像这只是个小病。
好像他从来没有因为消化道出血住过院一样。
☆、玩偶
李无波打开门,管家对他说少爷好。他应一声,想进去,管家却站着不让。他抬眼,老人对他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嗯……夫人和她的男友在客厅里。您可以从侧门进。”
如果李无波还在上高中,他会推开管家冲进去,对那个女人和比他年纪大不了多少的男人乱吼一通,说这是我家,不是我家的人就滚出去,凭什么要我走侧门。但现在他不会了,那太消耗感情了,发泄完了他要用好几天的时间来恢复,包括但不限于跟郑鸿发脾气,找朋友出去吃喝玩乐,开名酒不要钱地痛饮,或者告病不上学,在被子里窝一整天,直到郑鸿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作业。
他母亲徐薇是极狠的人,靠做局上位,又靠做局把他父亲一脚踢开,靠着李无波的继承权高高兴兴地做着李夫人。她知道自己儿子讨厌她混乱的男女关系,有时会故意让他撞见,用他的愤怒甩掉那些她厌倦了的年轻男性。这一招屡试不爽,直到有一天,李无波又带着狐朋狗友去赶走他母亲的某任男友。那个长得很帅的男人才二十五岁,住在父母家里,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李无波嚣张跋扈去敲他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她系着围裙,头发乱糟糟地盘着,因为缺乏营养显得枯黄。她身上传来辣椒呛辣的香气,还有洗不掉的油烟味。
你是?
她困惑地皱起眉,松弛的颊肉挂在脸上。她的面孔是粗糙的,蜡黄的,颧骨上分布着斑点。
李无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到她,一个面目苍老的妇人,为了阻挡油烟穿着很大的男式棉袄,手没在袖子里,露出坚硬发紫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