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先喝水的吧。”他说。
沈宁下意识地接过,听赵邯郸跟他没话找话。外面冷吗,下雪了吗,你穿这么少不会生病吗。其实赵邯郸说的跟张妈他们平时絮絮叨叨提起的没什么差别,但沈宁并不觉得烦。或许是因为他还年轻,连语气也是带点上扬意味的。问就仅仅是单纯地问,并没有预先有什么期待,不会说什么怎么会不冷,这天该下雪了,沈宁少爷你穿这么少不行这类乏味的话。
他们是同龄人,无论如何,他们本能地接近。
周末时沈宁被叫去参加聚会,他老老实实呆了几小时,等到所有该见的人和该说的话都用尽了的时候,他疲惫地坐进车,跟老高说回家。老高问他说老爷呢,顿了顿又说,夫人呢。沈宁望着清冷无人的大街,路灯的光阴恻恻,他说,他们有事。
他们总是有事。
到家已经十二点多,家里居然还有微弱的灯火亮着,沈宁推开门,赵邯郸盖着个毛毯侧躺在沙发上看电影。他昏昏欲睡,沈宁开门的声音像惊雷,他忽然醒过来,发现最精彩的桥段已经过去,落入俗套的大团圆。
家里到处没开灯,只有电视还有点亮光,沈宁在玄关换去西装,露出半截雪色的腰,黑暗里反光的白。他换上睡衣,穿上柔软的拖鞋,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然后走过客厅。赵邯郸以为他要上楼,但他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赵邯郸按了按遥控器,把电影重归到最开始。
“要看吗?”
沈宁嗯一声,很累的样子。赵邯郸丢一个抱枕给他,砸中沈宁的头。
什么都没发生。
沈宁把抱枕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尖角看起电影,露出完美的侧脸。赵邯郸就这样专注地盯了他一会儿,直到沈宁再无法忽视,他转过脸,目光缥缈,在赵邯郸身后的摆设上游移。
“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邯郸仍在看他,双目冷森森,好像沈宁说了什么冒犯他的话。
沈宁不由又补上两字。
“……的脸。”
说完后他自己都有些窘,颊上抹一点微粉。
“你不喜欢别人说你的漂亮脸蛋吧,”赵邯郸半带嘲讽,“那你自己就先别提啊。”
沈宁的目光定在赵邯郸脸上,忽一闪烁,如同游鱼摆尾时背上闪过的鳞光。
赵邯郸轻笑,说:“阿宁笨死了。”
同样的称呼他说起来就是天然的亲昵。沈宁心浮浮的,想要他别再这么说,又觉得没有必要。
毛毯下爬来他的手,就着一层毛绒牵住沈宁的手。沈宁独自坐在那里进退不得。有个成语叫水落石出,他们现在的处境也差不太多。有些事背地里再惊涛骇浪也不足为惧,一旦浮出水面,所有牵扯的关系都要改变了。
“不甩开我吗?”
赵邯郸在问。他居然还在问。
沈宁含怒瞪他一眼,赵邯郸敛起笑容,他说他懂了。
“只要看不见。”
他抖开毛毯,像个幼稚的小孩一样扑过来,把沈宁扑在沙发上。“嘘。”食指贴在唇边,毛毯把他们包成茧。这是沈宁离赵邯郸最近的一次,比他们去参加野营睡同一个帐篷还要更亲近,手贴着手,脸挨着脸,心跳敲响在对方的胸膛里。
“我确实喜欢你……”赵邯郸说。
“……的脸。”
不知为何,沈宁听着反松了口气。他其实是以自己的样貌为傲的,人们都说他长得跟妈妈很像。说他漂亮不就是在夸他妈妈吗。但是他们夸赞的方式都不对,夸赞的对象仅限沈宁本人,至于他与他妈妈像还是不像,那是要他自己去想到,而不是被人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啊,她死了,还那么年轻,真可惜。
“我们不是兄弟吗?”沈宁说。
“拜托。”赵邯郸拉长了声音,似乎是很扫兴,“你把我当作哥哥吗?”
“你有女朋友吗?”
赵邯郸皱起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沈宁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说道:“我不是小孩,没有那么好骗。”
赵邯郸把手臂撑在他颊边,凑近了问:“所以不行吗?”
“让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因为不是小孩,才可以玩吧。”
他俯下身来亲吻了沈宁。那根本不算亲吻,只是碰触,沈宁没有一点亲吻的感觉。
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呢?
有像现在这么从容吗?
沈宁睁开眼,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在那时的可怜,赵邯郸一定看透了这一点,才能那样笑眯眯地对他出手。他看着沈宁的同时沈宁也在看他,他一定知道其实沈宁也喜欢他的脸。他还要做沈宁的哥哥,多么可笑。
赵邯郸并不在床上,另一半是空的,沈宁对他的离开没有半点记忆,睡得够死。空气里隐约漂浮着咖啡香气,还有赵邯郸打扫卫生的噪音。沈宁在床上定了好几分钟,才把脑子里眩晕感驱除。他一一确认过时间地点,确信现在不是四年前,不是一场往事的回溯。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挪起身,下半身几乎不能动了,连带腰腹也痛得抽筋,膝盖摩擦被子有干痒的刺痛,他伸手去摸,果然已磨破了。
头顶上是吊灯的雏形。一盏他从未见过的吊灯,老电影那样残损地放在他眼前。沈宁先是怔愣,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胸中瞬时涌起一阵疯狂的浪潮,震撼他到不能呼吸。
那是他失去的、模糊的视觉。
☆、看清
“赵……赵邯郸!”
沈宁喊道,声音尖锐地刺破。他从床上翻下,踩到地面时腿根剧痛,直接跪倒在地毯上。
“赵邯郸!”
他又大喊一声,听到厨房那边传来赵邯郸应和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怎么了?”赵邯郸急匆匆跑过来,见沈宁半裸便把睡衣给他披上。沈宁望向他,眯着眼,视线追逐过去,如同看一面起雾的镜。
形迹并不分明,但依稀可辨出昔日的轮廓。
“赵邯郸,”沈宁呢喃道,“原来你是这个模样。”
话音甫落,眼前一阵花团锦簇的眩迷。沈宁倒下去,撞上赵邯郸的肩,□□就像个气球被戳破去,呲溜冒出些不明的气,撑着他的力量倏然散得干净。赵邯郸抱着他跪到地上,掌心贴在他额头测温度,沈宁拉住他手,吸一口气慢慢说:“我终于……可以稍微……看清你了。”
他说的什么意思,赵邯郸不懂。但他看到一种情感在沈宁唇边破茧而出。
他的手缓慢下滑,捂住沈宁的嘴。一句话也不要说。沈宁懂了,在这种时候他们总是过于默契。
失望逐渐凝聚。
还以为有什么跟以前已不同。
但赵邯郸不会允许这种不同。就像他以前潜伏在毛毯下的小游戏,只有在沈宁看不见的时候才能玩下去。一旦他睁开眼,阴暗的角落被阳光照射,赵邯郸就会收回手,笑笑说,这只是一个游戏。
这只是一个游戏。
他懂了。他终是完全懂了。
要做他兄长的人是他,主动打破这段关系的人也是他。他又发挥逃跑的天赋,从高中开始他们就不断在原地打转。猎人离开了,剩下落网的猎物在坑坳里嘶鸣。他不杀他,可他也不救他。他知道没有他是不行的,可悲的猎物是不会自己从坑里爬出来的。走出这里,猎人就不能找到他了,所以猎物会盘着腿在陷阱里一直等,等到把自己耗得奄奄一息了,猎人再发起同情和慈悲。沈宁就这样再一次被玩弄于赵邯郸的掌心。
沈宁轻轻叹了口气,一点微热的潮湿扑上赵邯郸的手心。他的气息像团烧灼皮肤的火,让赵邯郸觉得隐痛。
“有些话,我们最好不要说。”
沈宁笑了一笑,眉尾寂寞地上扬。该把想说的话说下去吗,再说下去,赵邯郸会不会又用老一套的说辞来糊弄他。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无法确定赵邯郸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畸形的关系。要做兄弟也不是不可以,之前的几个月不就是这么平静无波地过来了吗。但他到底怎样想,沈宁不知道。他只是随之起舞。在这个仅有他们两人存在的世界里,赵邯郸还是有那么多讳莫如深的秘密,沈宁只想听到他心中的一点真话。
这么多年了,他对他,总该有一点真实吧。
你为什么离开,你为什么回来,你如何看我,又希望我如何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