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3)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所以在失去时,赵邯郸才会觉得受不了。

洛川离南都不远,一两个小时的机程。下飞机时南都机场还是很熟悉,赵邯郸取了行李,跟着人流往大厅口走。外面的阳光强烈到刺眼,照在身上像披上一层热油。赵邯郸脖颈上立刻蒸出热汗,他退一步回到阴影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老高。

老高是沈家的司机,虽然姓高,但本人是个小个子。赵邯郸认得他,以前上学快迟到时他就坐老高的车,沈宁坐在他旁边,两眼对着窗外目不斜视,赵邯郸只能看见他白皙颈项上微青的发茬。老高也不说话,车里静得窒息。赵邯郸把车窗放下来,冷风倏地吹进,外边的声音涌进来,车里才有了几分活气。

赵邯郸站了五分钟,热得实在受不了。他在洛川呆了四年,有些不适应南都的气候。他刚拿出手机想找宋之袖,通讯录一扫却看见沈宁的名。最后一条信息是他给发的“生日快乐。”后面还跟了一个蛋糕的表情。

不过沈宁并没有回。

时间是在四年前。

老高老远便看见他,赵邯郸很出挑,其实不难找。但他还是等了五分钟才走过去,对外人要晾一晾,这是规矩。

“大少爷,请上车。”老高说。

赵邯郸对这一套早烂熟于心,当下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他妈第一次带他去沈家时也是这样,两个人在大热天气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赵邯郸那段时间吃坏了东西,可能是因为冰箱里的菜放坏了。他发起烧,一整晚上吐下泻,还要在大太阳底下站得笔直,硬撑所谓赵家或者林家或者沈家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姿态。他抖着发白的唇说妈妈我可以先回去吗,林孤芳说,那你也别做我儿子了。

她依然是很美,在刺目的白光里一样惊艳。那天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长裙,群摆飘得很优雅,赵邯郸忍了又忍,胃里翻腾如滚水,秽物吐在她长长的裙边。于是一个清脆的巴掌拍在赵邯郸脸上,几乎拍响了整个夏天。赵邯郸后知后觉地摸上那块皮肤,那并不痛。林孤芳是柔若无骨、一点力气也没有的女人。她永远停在二十岁,如果没有赵邯郸的存在,或许她还能再年轻两年。

那一年赵邯郸十五岁,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有可能不是林孤芳的儿子。

老高发动了车,看样子是要去和悦园。沈宁居然还住在那栋房子里。赵邯郸心中一凛,一股寒意直窜脊背,他想沈宁真是不同凡响,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方他却住得心安理得。

“王律师也在等您,”老高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协议已经拟好,等您过去签字。”

赵邯郸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景,他头脑放空,只一个念头忽然从眼前飘过来,像路边醒目的黄黑警示牌。

不知道沈宁现在长什么样子。

☆、阿宁

走下车,还是那栋房子。一别经年,除了爬墙虎更旺盛,跟赵邯郸记忆里没什么差别。这地方有它自己的时间。老高替他打开门。过去像扳开瓶盖的啤酒,“噗”一声冒出来,气泡在他脸上炸开,赵邯郸顿了一下才走进去。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陈旧的味道,像是懒于经营的校图书馆,地方太空旷,人又太少,纸张被一页一页蠹出虫洞,厚重的硬壳包裹着旧日的粉尘,一抚便是厚重的灰。赵邯郸走到客厅,当头是一盏巨大的花瓣形吊灯,林孤芳挑选的,打开时灯火辉煌,玻璃罩会把暖黄色的光线铺满整个空间。他们很少聚齐在客厅,所以灯不常用。有时候,赵邯郸会忘了还有这盏灯的存在。

王一度坐在沙发上,一成不变的黑色西装,面前平摊着两份文件,一只钢笔吸足了墨,安稳地用撑子架起来,笔尖微微湿润。

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赵邯郸有点不想去看纸上的内容,他被那场梦魇住了,被这个场景魇住了,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连那盏吊灯都悬悬欲坠,似乎随时能落下来,把他们砸成肉泥。

“大少爷,您回来了。”王一度站起来,恭敬地半鞠躬,一举一动滴水不漏。他近视了,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视线隔着镜片更不可捉摸。作为家族律师,他一直态度暧昧,正如正义女神总是蒙着眼。

“请您签字。”

赵邯郸拿起笔就签上自己大名。内容是不重要的。他爽快的态度似乎取悦了王一度,这位资深律师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大少爷总是让我们很好办事。”他大概是指四年前赵邯郸自愿放弃沈常遗产那件事。赵邯郸摆摆手:“王律师都打点好了,我也省心。你总是不偏不倚的。”

不偏不倚地倾向沈家。

王一度收起协议,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走之前他对赵邯郸点头致意,说:“二少爷在阁楼。”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王一度“啊”了一声,随后微笑。

“二少爷就拜托您了。”

而后事不关己地走开。

赵邯郸皱起眉,他一边上楼梯一边问:“没人看着他么?”楼道里回荡着他渐近的足音。老高比他急不少,早上了二楼等着赵邯郸,听他问话,忙说:“本来是有的,但二少爷今天情绪不好…所以…”

也是。赵邯郸想道。沈宁的脾气跟长相可是两个极端,再加上之前发生过护工受伤的事情,现在恐怕没人肯接近。这些人是乐得白领工资,连打扫都敷衍。就连老高,赵邯郸瞥过他手腕上的金表链子,可能也在他眼皮底下偷东西。做人做到这份上,沈宁,你瞎不瞎啊。

等等,不能这么说。赵邯郸提醒自己。因为他是真的失明了。

“有钥匙吗?”赵邯郸指了指门锁。他没有收敛声音,就是要沈宁听到。老高开始翻裤腰上的钥匙串。钥匙插进锁孔,拧转,咔咔哒哒像倒计时的炸弹。赵邯郸推开门,房间里是黑的。窗帘严实地掩着,像是巨大的巢穴,一架三角钢琴乌鸦般栖息在中央,每一根羽毛都闪着乌黑华美的漆光。在这黑色羽翼之下,沈宁坐在琴凳上,他没有穿鞋,长裤下双脚□□。走道里的光洒过来,在地上辟出一道直线,照亮散落在羊毛地毯跟地板上的碎瓷。亮光攀上沈宁的肩,把他斜向劈成两半,无论哪一半都是一样沉默。赵邯郸打开灯,沈宁裤子有些细小的闪烁,仔细一看,是蹦到他身上的碎瓷末。

赵邯郸指挥老高去清理,他走上去,直走到沈宁面前,沈宁还是垂着头一动不动。赵邯郸踢踢他的琴凳,震下一些瓷粒,说道:“我妈已经很喜欢这个花瓶。”不等沈宁反应,他坐上琴凳,与沈宁隔一拳的距离。“不过人都已经走了,我不怪你。”

“不高兴?所以要砸点什么泄愤?还是不小心碰倒了?有没有想过踩到碎片要怎么办?”赵邯郸静静等了一会儿,沈宁仍不说话。

老高清理完碎片朝赵邯郸望一眼,赵邯郸便让他先下楼。

听得脚步声确实一步一步远了,赵邯郸关上门,同他四年未见的继兄弟正式打了个招呼。

“沈宁,好久不见。我是赵邯郸。”

“我听得出来。”沈宁说。

要忘记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要记得一个人也没那么难。

沈宁的声音跟赵邯郸记忆里的少年大相径庭,这是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不复有变声期前的清越,而是带点微哑的磁性。

沈宁长大了,他们都长大了。

“医生怎么说?”

赵邯郸没再费力气问他眼睛的事情。很明显了,从他进来到现在,沈宁一直低着头,只在他说话时朝声音的方向微微一动。

“用药半年,每月去复查一次。不是很严重。”

赵邯郸歪过头,看向沈宁头顶的发旋:“可你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

沈宁便冷冰冰地说:“要怪去怪宋之袖。”

赵邯郸静了一会儿,沈宁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像坐化的石像,连呼吸都只是在皮肤下浅浅翕动。

赵邯郸说:“不管你怎么想,我还觉得你是我弟弟。”

“随便你认不认我。总而言之,我字也签了,钱也拿了,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

沈宁终于抬起头来,他比之前瘦得多,少年时的他还带一点婴儿肥,双颊光洁而饱满。现在的他很瘦,但不单薄,是一种剔去油脂的精瘦。眉是眉,眼是眼,干净利落,没有混杂在一起的浊感,第一眼看上去只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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