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失明了,只得向梦境里去寻色彩。无论好坏,他照单全收。
窗外的世界越发浓重,像一副未干的油画,大团的金色在树枝上涂抹。沈宁降下车窗,视野骤然清晰。他心旷神怡地看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公交车的窗子不是这样开的,他把坐车的经历糅合到这里。
高中时的赵邯郸坐在露天的桌椅上,他吃得很慢,手里的勺在汤里慢慢搅,另一手撑脸发呆。他梳着偏长的流海,眼睛在底下琢磨不透,林孤芳难得在家的时候提过几次,但赵邯郸总是懒得去剪,可见他对自己并不十分地用心。
沈宁一开始不明白他这种性格,后来长大了,渐渐懂了些。这世上的事总是有因有果的,你不懂,是你没有经历过,或是你没有去了解。
赵邯郸吃完了饭,在人行道上懒洋洋地走。公交车比蜗牛还慢,竟然能与他平齐。沈宁便更确定此时是梦。赵邯郸也穿着校服,但同样的衣服他穿起来就是有一种松垮感,他走路垮着肩,停住时会把肩膀向后收一下。不知这个习惯他改了没有。沈宁镇日里被他扶来扶去,赵邯郸步伐稳定,有时都叫他怀疑宋之袖是不是找了个声音相似的人顶替。可是他已记不清四
年前赵邯郸的声线。
就算记住了又怎样,人是会变的。
要喊他吗?当时的沈宁没有喊。公车忽然加速,一骑绝尘,赵邯郸的身影快速缩小,变成一粒小点,他的白衬衫在浅金色的街道上泯然于众人。
变故来得太快,沈宁趴在窗口愣愣地看。或许知道是梦的缘故,他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向后追寻。一切倒带似的离他而去。公车驶进校园,校门在他眼前一闪而逝。许多熟悉的面庞路过他的车,讲课的老师抱着教案,看门的门卫升起围杆,专供运动员用餐的大厨在备菜,几面之缘的同学笑闹着穿梭。在校园活动中吹笛子的程雪云,在操场上训练的长跑队,躲进医务室补眠的李无波和他的狐朋狗友,还有在图书馆打扫卫生的赵邯郸。
公车开上坡道,碎石子带来怪异的颠簸。沈宁扭过头,被梧桐掩映的长路尽头站着两个人。
沈常和林孤芳。
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
他们对他微笑,嘴唇翕动。
阿宁。
不!
阿宁。
不!!
沈宁攥紧窗框大声疾呼。
不要!不要再一次!
公交车毫不留情地撞过去,像是碾过什么弹性的重物,车身的颠簸更大了,涌过一个剧烈的浪头。沈宁的心蹦到喉间,胸膛开出漏风的口,泪水在其中被风干,只嘴唇发着颤抖的心跳。
不……
车开过去,坡道上空荡荡。干燥的梧桐叶层层堆积,留下两道分明的车辙。沈宁快从窗口掉出去,他悬在玻璃上摇摇欲坠。视线越拉越远,他徒劳寻找他们存在的痕迹。然而心里一个念头却前所未有的明晰。
他们不会回来了。
阳光消逝,留下的是阴天。在欲雨的乌云中沈宁坐回座位,车厢里浮起好大的雾,渺茫的云烟散后,细密雨幕自天空降下,时不时拂上沈宁的面颊,寒冷如冰。沈宁知道这是他流下的眼泪,软弱的泪水在梦中化为无害的雨。
司机尽职在开车,尽管车厢空寂。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与四野阴沉的天幕为伴,有阳光的日子一去不回。沈宁坐在原来的座位,望见窗外无边的荒草。汽笛声呜呜,引擎声轰轰,他奔入一条暗无天日的隧道,空气在摩擦时发出尖啸,刮擦着他的耳膜。这条路是如此漫长曲折,像不断回环的蚁群,一味闭眼向前,总也找不到出路。
沈宁一动不动,极力控制挣扎的力道,他知道一旦发出动静就会是不可收拾的巨响,他会尖叫咆哮,质问为什么得不到出口,然后大声哭泣,宣泄他的愤怒与无助。他憋闷到胸口都发痛了,呼吸被掐断在咽喉里。一口气不来,梦境如潮水般退去。
万物褪色,眼前是空无的黑洞。沈宁猛然睁开眼,汗湿脊背。
他们不会回来了。
☆、医生
今天沈宁要去复查。
一大早老高就在外面等着,昨天刚听岳霄说了车,赵邯郸扶沈宁出门的时候不由多看了两眼,似乎是奔驰。一遇上人沈宁就镇定了,波澜不惊地坐在后排。赵邯郸给他系上安全带,自己缩在一侧玩手机。老高就着后视镜看了沈宁一眼,裂开黄牙露出个笑来:“二少爷精神好多了。”
赵邯郸挑起眉,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空气人吗,怎么没人夸他。
“老高,不用天天往返是不是还挺轻松的?”赵邯郸说,一手支着下巴,眉目间有与林孤芳相似的刻薄。老高是吃过他母亲的亏的,此时便闭紧了嘴,生怕赵邯郸又重新燃起叫他们来送饭的兴致。从和悦园到这里起码要一个小时,还不算堵车。更关键是若是那天晚了迟了忘了或是菜色坏了,责任都得他来担。老高干了几十年司机了,这种说不清的事是不愿意干的。
赵邯郸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戳破。倒是沈宁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老高说没什么大事。当然没什么大事,沈常去世时沈宁还未成年,几个公司都由本家聘了CEO,虽然沈宁还是董事,但在家族里的话语权跟他父亲远不能比。本来沈常是很有希望做下一任掌门人的,如今看来,倒是沈初平他们后来居上。沈宁还未长大,沈家的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医院是私人医院,赵邯郸看见门口的标志就想起来了。以前沈宁过敏时经常来这里。接待他们的医生姓顾,是个面容冷淡的中年女人。赵邯郸瞄到她胸牌,上面写“顾扶芳”。她身上有种不言自明的理性之风,摈弃了性别特征,很像赵邯郸大学选修课的心理学老师。她对沈宁的病情很了解,简洁询问后她在病历上做笔记,随后安排沈宁去检查。她站起,白大褂带起一阵风,沈宁的镇定在她眼前像个装样的小孩。她拖着沈宁的小臂让他站起,赵邯郸惊讶于她瘦小身板所拥有的巨大力量。要知道,沈宁再瘦也是个百八十斤的成年男子,带动他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家属可以先去休息,桌上有提供茶水。”顾医生回头说道。沈宁也跟着回过半张脸,他抽动的眉角似乎在诉说着紧张。赵邯郸上前一步,说:“我可以扶着他吗?你看,他也不算轻,我帮衬一点,也方便医生你做检查。”
顾医生冷淡道:“不。”
她这样反而让赵邯郸生出反骨。他偏要。于是他快步跟上,抓住沈宁另一只手。沈宁慢慢地回握。
“好歹我也照顾阿宁半个月了,医嘱我也不能听吗?”
医生没说话,但她也没拒绝,算是默许。赵邯郸陪沈宁走过漫长的走道,在转弯处小声提醒他:“向左。”医生带沈宁走进检查室,关门前她对赵邯郸说:“之前我从没见过你。”赵邯郸说:“今天也是我第一次见你,医生。”
门在他面前关上,医生的手很稳,没发出一点多余的噪音。
赵邯郸做在外面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过道里时不时有人经过,医生或护士、病人或家属,在医院里每个人都只有一种身份,比外面的世界简单很多。
做完检查后医生说沈宁的情况不是很严重。赵邯郸想他都这样全天二十四小时照顾病人,要是沈宁的病情还会恶化,那他还不如去跳大江。
“药按我开的继续服用。保持良好心态,充分休息,可以补充一些维生素b6,条件允许多出去走动。下月中旬来复查。”
她盖了笔帽,把病历递给赵邯郸。
“就这样?”赵邯郸说,“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顾医生顿了顿,她看了一眼沈宁,目盲的青年望着虚无的一点,双眼清净无尘。上次宋之袖的“不过半年”让她印象深刻,现在看来,他还算有个正常点的亲戚。
“多了你记得住吗?”医生说,“做到我说的这几点不容易。”
“按保守估计,半年的疗程你只走了十二分之一,最往后越难坚持。所以不要把目标定的太满。”
赵邯郸点点头。他那副谨遵医嘱的模样为他赢得了医生今天第一抹笑容。她淡淡笑了,那笑容中的意味跟赵邯郸之前所见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那种可以被称为温情或者善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