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岳霄还意犹未尽,再三跟赵邯郸重复道,那车真的好看。
嗯嗯嗯。赵邯郸说。岳霄说得了吧你可真敷衍,不聊了,我上班去了。拜拜。
岳霄结束得干脆利落,赵邯郸挑挑眉。他确实对车不是很感冒,到现在驾照都没考。虽然朋友总说以他对交通法规的熟悉程度,说不定可以一遍过,但对赵邯郸来说,还是坐在别人车上更有安全感。经验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积累出来的东西。
他正想着,在床上睡觉的沈宁翻了个身。一只手越过床缘在赵邯郸面前划拉,差点打翻他的手机。他一时被吓住,只看见沈宁愈发向下够出了手。
“赵邯郸?”沈宁含糊地问。
大概是被手机的光扰了。赵邯郸按灭屏幕,让沈宁握住他的胳膊。
“你睡醒了?”
沈宁又向外趴了一点,背光的脸糊成一团。赵邯郸心里发毛,他忽然想到沈宁根本不见光,他有什么好待机的。于是重把光打开,沈宁的脸在发丝间隐现,眉头微蹙,露出鲜少的、少年时代的稚气。
“我想去洗手间。”
“啊?……哦。”赵邯郸很快反应过来,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自己也有些头重脚轻。沈宁挂在他肩上慢悠悠地走。如果说之前的沈宁是一堆干瘦的骨头,那现在的他就是一簇弯折的萎草。他干瘪的手指抓住赵邯郸T恤领口,指节刻进去,留下绯红的斑。赵邯郸被抓得生疼,他忍着痛去开灯。穿过客厅是不小的工程,赵邯郸甚至出了汗,他把沈宁丢进浴室,沈宁便攀着新装的扶手一路走过去。
赵邯郸自己对着镜子照,眼下有很浓重的青黑。从回来南都之后他就时常失眠,总是辗转反侧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想的最多的当然还是他母亲,她冰冷的手指点缀着赵邯郸的梦境,玫瑰的香气从破碎的香水瓶里冒出来,像旧时的梦还魂。
沈宁走出来,对着水池干呕。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吐出一些酸水。赵邯郸递给他一杯水,沈宁半含在嘴里漱口,抬起头时脸色已冷静很多。赵邯郸把他扶回去,沈宁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赵邯郸躺回去,半心半意划着手机。沈宁的呼吸声在他头上轻忽地响,有节奏地起伏,只是很快这节奏就变得紊乱,沈宁小小地挣扎着,像是在梦里长跑。赵邯郸放下手机,对着天花板发呆。任是他双眼看到发涩,睡意依然迟迟不至。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似有若无的玫瑰香气自时空缝隙中幽幽渗出,在感官中无孔不入。赵邯郸的叹息被枕头吃进去,柔软的绵承住他,连人带枕头一同沉进钝重的海水里。海水里漂浮着避难的救生圈,也许是他错看,不过沈宁正抓着一个飘在更上层的水面。
赵邯郸漂在中间,也不用呼吸,这感觉让他想起童年时跟妈妈一起去游泳的经历。他一头栽进水里,看到花花绿绿的泳衣和许多条白腿,它们像鱼一样游动,在瓷砖营造的碧蓝中逡巡。头顶闪耀着阳光,潋滟灿烂的一大片光晕。他伸了手去触,手指是小孩子的短小,于是便触不到。隐约有人在呼唤他,喊着邯郸邯郸,声音被水扭曲,像女人又像男人。然后一双手托着他的肋,把他从水里举出来,赵邯郸暴露在太阳底下,先是一阵热,然后四肢都簌簌地发起抖,冷意冻结住他的肺,直到林孤芳打了他一巴掌,喷掉嘴里含的那口水,他才学会喘气。
找死啊你。林孤芳恶狠狠地骂他。她把他推上岸,像故事里的美人鱼。赵邯郸讷讷地喊她妈妈,被塞了一个小桶在手里。接下来的时间他不停地舀水,想把巨大的池子给舀干。
妈妈……赵邯郸想到她。没等他想完,便昏昏睡去。
☆、残梦
做梦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
沈宁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在坐公交车。
他穿着高中时的校服,衬衫穿在里面,外面罩一件自己的运动外套。敞着怀,运动后的热气慢慢在散。前面坐着同样校服的三两个学生,大家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说话。沈宁坐在后车门第一排,阳光从右边打过来,波及不到他,车厢里被照得金灿灿,堆满了收获的麦穗的光。
沈宁看向窗户,街对面是他的高中。公交车在站台处停下来,打开车门,相同校服的人走上来,把车坐得半满。沈宁把拉链拉到下巴,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他想隐藏这一事实。
公交继续往前开,街角处转了弯,盛夏的光透过玻璃落在身,伴着南都主干道的树影婆娑。沈宁眯起双眼,手肘撑在窗框,他撇过脸看人行道,阳光在睫毛上反射着淡金。
他的学生时代其实乏善可陈。
上学、放学、上课、跑步,自习时间耗费在图书馆,放学铃打后去训练,然后凭着心情选择回家或是去做竞赛。司机永远随叫随到。到家之后客厅开着灯,汤炖在陶瓷煲里,张妈赶紧盛出来,趁着他洗手换衣来晾凉。张妈手艺很好,炖排骨和老鸭汤都很鲜,熬久了的渣滓是不要的,高汤里放上配菜匆匆在火上过一遍,还不忘撒一把枸杞。沈宁喝掉一碗,去到楼上休息,弹琴或是看书。□□点钟的时候张妈他们都下班了,赵邯郸会忽然冒出来,带着他的手柄在客厅里玩游戏。玩到紧张处,他慌里慌张打翻插着玫瑰的水晶花瓶。
高中时的沈宁听到那阵巨响,他修长的指在琴键上停顿,而后奏出流水般的音符。他不关心。
没什么好关心的。你会关心跟你住在同一个宾馆的旅客吗?你不会。赵邯郸对沈宁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就算他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不关心依然是不关心。
车子还在向前开,回环的风景不断在窗边浮现。街景看多了,哪边都一样,超市、小吃店、服装店和面包房。青少年的身体里充满了各种欲望,改变的欲望,填充的欲望,装扮的欲望,生长的欲望。这些欲望就像抽条拔高的身体一样时时躁动,催促欲望的主人不停去尝鲜。沈宁是不会在外边吃这些东西的,但赵邯郸不是。他宁愿在外面小吃摊上点一碗馄钝,也不肯回家里,在张妈的眼皮底下吃饭。
张妈常说赵邯郸脱不去那股子气。
什么气?
张妈翻个白眼。小家子气。
然而林孤芳无比迅速地融入,花销巨大,她又对此生出许多意见。
太太实在太奢侈了。
她是老人了,在沈常身边干了十多年,偶尔会在给沈常端上早餐的时候抱怨。林孤芳散着卷发走过来,发上带着幽香。她似笑非笑飞来一眼,细长的眉高高挑起,简直连每一处眼波都布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揶揄笑意。张妈红了脸,讪讪退了,留下罕少聚齐的四个人在吃饭。林孤芳跟赵邯郸习惯先喝粥,她将垂下的长发在指间一卷,丰满的一大把波浪。
她在赵邯郸面前点了点桌面,唤起儿子埋头吃饭的脸。她绽出笑靥,嘱咐道,邯郸,多吃点。
沈宁在看她,他的继母发觉了视线却视若无睹。沈宁当然没有期望她做出那些举动,比如给他夹菜或者给他盛粥之类的。这会让所有人都尴尬。但她一点注意力也不分给他,让沈宁觉得被忽视。
明明是在他自己的家。
沈常很忙,吃完了就出门。林孤芳坐在椅子上嚼一块清脆的苹果,时不时看一眼赵邯郸。她像逗小狗似的,在赵邯郸嘴里塞满小块的果肉。赵邯郸一边艰难咀嚼,一边跑去收拾书包。沈宁放下碗,准备离开。
阿宁。
林孤芳喊他小名,语气平常。沈宁听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对,仿佛她天生该这样喊他。过于冷漠的口吻如果不蒙上一层亲昵的名讳,同陌生人没什么分别。
要跟邯郸好好相处。她说道。
思绪铺天盖地漫过沈宁的心,他想说那关我什么事或是管好你儿子。然而在他回应之前林孤芳已径自出门,独留玄关处冷寂的空气。这是某种预言吗,像是推理小说,一句不经意的话昭示了后来的情节发展。但当时的沈宁太过幼稚年轻,他不明白,不明白蝴蝶翅上裹挟的微风能掀起多大的暴风雨。
赵邯郸背着包跑出来,房子里只剩下他和沈宁。他们两人相对无言,一前一后地出门,随后一人乘车一人骑车,奔向同一目的地。
好久没有“看见”了。沈宁贪婪地盯着外头的景色。尽管这景色取材自他记忆,并且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中失真。视觉是很重要的东西,有了它就可以不断输入,这四年来沈宁就是如此做的,用崭新的情景去填补记忆的空缺,他生活在和悦园,却对旧日的一切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