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半年。”沈宁说。
“不止半年。”
赵邯郸拉着他往前走,四条腿相互打架。沈宁像只跳脚的猫,在赵邯郸腿间逃窜。有时他觉得自己跌撞下去,鼻尖已触到柔软的青草,下一秒又有过山车般的眩晕,陀螺一样原地打转,没有双眼的人寸步不能移。一开始赵邯郸还拉着他的手,后来便拽住他肘弯,最后干脆把他架在肩上,沈宁不由踮起脚,方才适应赵邯郸的身高。
“回去了。”他轻快地说,随即肩膀掀起起伏的波浪,沈宁随之摇动,在水波里踯躅而行。一会儿踩上石板,一会儿踩上草地,有时他踩不中,赵邯郸便扶着他的腰往上抬,脚不沾地的一秒悬空,手臂拉扯得生疼。不常锻炼的筋骨滞涩地接合,区区一百米,仅有一百米,比操场上无限回环的十公里还要更漫长。赵邯郸拖着他,不带分毫温柔,他是块重物被拖行。
沈宁终于摸到门框。太好了。他松口气,忽然恢复知觉似的,汗水淋淋而下。赵邯郸的手从他腰边穿过,乱响的钥匙声在锁孔里□□。门开了,沈宁扑进去,鞋柜抵住他,拖鞋绊过他,他摔倒在地上,扯松两三根电线。汗水滴在地板上,轻声响。他吁吁地喘,热气扑上地面,又朝他涌过来。疼痛被蒙上一层雾,被赵邯郸渐近的步伐慢慢吹开。地板上的湿雾被抹去,膝盖的痛感兀地穿刺进身体,像一根针那样尖锐。赵邯郸把他翻过面,沈宁是条煎得半焦的鱼。然后他丢下他,忙着开灯关门开空调,一些重要又不重要的事情。
沈宁仰面躺了一会儿,在头重脚轻中找到清醒。他爬起来,只能是爬起来,抓住椅子腿直起身体。膝盖的疼痛慢慢褪去,空调风吹去颈上汗水,一阵悚然的冷意。他唤了两声赵邯郸,赵邯郸声音转远,心不在焉地应。他从来不会随叫随到,心安理得地放置。每到这时沈宁就越发恨自己看不见。他疑心赵邯郸就在面前朝他耀武扬威。
可如果赵邯郸当真第一时间来照看他,又太奇怪,仿佛沈宁已经病入膏肓没多少时间好活。沈宁本就是为了逃避沈家无所不在的视线才选择赵邯郸,为他的漠视愠怒不合适。但明知不合适,心里却怒火冲冲。滚油进水,噼里啪啦地炸裂,他跟赵邯郸积怨已深。
沈宁推倒椅子,用力很大,巨响震得他耳鸣。椅子撞向玄关,鞋柜在墙壁上跐出一道痕,尖锐刺耳的剐蹭声听得人心里直跳。
想要涂掉一行错误的判断,用力崩裂了笔尖,墨水喷溅到手指上,划出干涸破碎的乱线。
他急急地呼吸,抢夺空气里的氧气。身体里钻进一只手,捏着肺把空气挤出去。他鼻翼翕动得厉害,吸入的气体只在鼻腔打转,几乎不过肺。虽然用尽全力来呼吸,却是满脸通红越来越窒息。沈宁倒卧下去,像个肺部中枪的人。他捂紧胸口,任不存在的血流了一地。
蜷缩,把自己缩小到圆心,把头埋进双手打造的堡垒,紧闭双眼,开始逃避。
赵邯郸放下装满水的壶,按下开关烧一点热水。他走到客厅扶起椅子。歪曲的鞋柜被归位。最后他料理姿态狼狈的沈宁。他抓住沈宁的肩,强硬地把他从臂肘间拽起来,沈宁的眼泪接连打在他手上,很烫。
“你看,”他将眼泪抹在沈宁唇上。
“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借酒
沈宁睁了眼看他,浸在泪水中的虹膜如同剔透的琥珀。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颊边咬得很紧,像心脏一样突突跳着,五官的典雅荡然无存,痛苦来不及收拾,在眉目间插满碎片。沈宁犹如困兽般吼叫起来。
“仅仅是出个门你就受不了啦。”
赵邯郸的声音从云端坠落,是一场击打在沈宁背上的暴雨。他跪在地上,把脸埋进干瘦的手心。该承认吗?他其实绝望又恐惧。他没有父母,血缘最近的亲人将他甩手丢给护工。朋友固然有,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没有照顾他的理由。他很坚强,他连双亲丧生都挺过来了,他如何不坚强。但人总有恐惧。他可以消灭问题,但他不能消除内心的恐慌。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而赵邯郸的呼吸声微不可闻,好像他并不存在于此。沈宁听见自己的喘息,疑心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想。他知道他在,可是跟不在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从来没有走近过。到最后还是一对关系冷淡的继兄弟。赵邯郸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那几年的时光,分别远胜于相处。他甚至不能说是沈宁的朋友。
但除了他,他还有什么能抓住?
赵邯郸冷眼看他哭泣,这次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安慰。安慰是没有用的,沈宁不会因为他两三句话就觉得失明的生活也不赖。你会好起来。放心。别担心。所有人都在跟沈宁说这些话。那他就不必再说了。
他只要听沈宁说话就足够了。
“你哭的样子很难看。”赵邯郸说。
“不可以吗?”沈宁说。
“我不可以吗?”
很难想象他哭成这样还能清晰地吐字。赵邯郸盘腿坐在地板上,指尖勾划微咸的水痕。水烧开了,呜呜冒气,发令枪似的,一下把人打醒。沈宁下意识绷紧身体,随时准备起跑。他蜷起腿,额头抵住膝盖,收敛起情绪的点滴。
他奔回仓皇的现实中去。
赵邯郸瞥他一眼,问道:“要不要喝点酒。”
他们两个都不怎么喝酒,自从王一度告诉他们肇事方是酒驾之后。赵邯郸会喝点啤酒,更多时候喝可乐。岳霄教他调气泡酒,他反而学会用气泡水做冷萃咖啡,气泡水倒进咖啡液,腾起啤酒似的泡沫,以假乱真。沈宁则是滴酒不沾,沈常收藏的名酒收放在酒窖,还将一直收放下去。
酒是在宋之奇的橱里发现的,某种红酒。赵邯郸不懂,拿名字问沈宁,沈宁也不知道。他啧一声,拔出软木塞,找高脚杯找不到,用玻璃杯凑合。什么醒酒品酒统统都没有,他一点不高雅地把酒往嘴里倒,不是很难入口,喝完后舌根带微妙的涩意,一两分钟之后从身体内部涌出一股温暖,四肢陷入可喜的松倦中。赵邯郸松快地倒进沙发,肢体的起伏带动弹性的微震,传递到沈宁手边。他握杯的手不由晃动,赤红的酒液击打上杯壁,在其中回旋。牙齿扣上玻璃,红酒沾上沈宁的唇,他囫囵吞下,一饮而尽。酒液在喉道里俯冲,落进胃里,便催动血液散发出温暖。沈宁把杯子引向赵邯郸,示意再要一杯。暖黄的光线落在他微肿的眼泡,照出眼底落寞的红血丝。
他心不在焉,喝起来没个数。赵邯郸有心叫他醉一场,便一杯一杯地倒下去。两人喝掉三分之二,沈宁两颊发红,酒劲慢慢起来了。赵邯郸赶紧催他洗澡,浴缸里沈宁倚着池壁睡过去几次,额头磕着雪白的瓷,赵邯郸替他把湿透的发撩在耳后,触及到他滚烫的面颊,方知他醉意已深。沈宁不喝酒,但酒品很好。他不吵不闹,安静得很,只趴在浴缸上打瞌睡。偶尔抖一抖睫毛,似是要醒,很快又被酒精重新拽回睡梦中去。他呼吸,浅浅撩动水面,一团梦的影子在扑朔,赵邯郸的指从上掠过,除了水雾什么也抓不住。
沈宁醉了,今天当然是早早睡觉。九点半赵邯郸就熄了灯,躺在他的榻榻米上玩手机。岳霄最近忙得很,白天找工作,晚上去看店,聊了没两句就要顿一顿,估计正在另一端哈欠连天。赵邯郸难得清闲,故意去刺激他,说自己现在做做家务就日进斗金,你岳霄是学不来。岳霄回他一个“去死”,问他照顾病人感觉如何。赵邯郸往床上看了看,沈宁已经蜷成猫儿似的小团,黑影凄凄的,他便回说很压抑。虽然门是打开的,但好像又被人从外面钉死了,怎么说好呢,像电梯。
岳霄在那边琢磨了一番,没琢磨透,便提起赵邯郸留下的绿植。跟你说话有提醒到我,不然我又忘浇水,再几天都要死了。赵邯郸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哈哈”过去,但他脸上并没有笑。岳霄说他还没有搬家,因为原来的地方离学校近,他发现校园卡还能用,最近都去学校里吃饭,省钱。新生快开学了,陆陆续续往学校里搬,校园里总有许多车。上次他去打篮球,遇见一辆骚包的阿斯顿马丁,停在校门口,不知道是送人还是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