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端着茶杯摇摇头,说:“没兴趣。”
昨日重现。
茶杯里泡着杭白菊和枸杞,都是明目的。宋之奇配好了方子送过来,一小包一小包的,要喝了用水泡一下就好。沈宁是指望不上,他也就剩下一张嘴。赵邯郸只好自己记着,每天饭后给沈宁来一杯热茶,慢慢喝完了刚好洗澡。
“你不敢?”赵邯郸又激他。
为什么赵邯郸总是在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上,用不必要的方式,来达成不必要的结果?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沈宁脑海便挥之不去。他觉得烦,但手指依然稳稳拿住茶杯。他跟他父亲有些像,都不喜欢混乱和失序。只不过他父亲常常去收拾残局,比如说把林孤芳残破的人生从泥地里拣出来。而他则喜欢一切都好好地摆放着,出门前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动了乱了就要归位。或许这就是他可以接纳赵邯郸的原因。他出门的时间在四年前,回来在四年后,赵邯郸代表的车重新回到棋盘上,可看作秩序的回归。但此时王车易位,他与沈宁紧紧相邻,沈宁又不由想这是否是扭转局势的一个契机。
☆、溃
当赵邯郸问他第三遍要不要出去走走的时候,沈宁答应了。
他的回答出乎赵邯郸意料,因为沈宁一向是不易被说服的类型。他这么简单地应允,反让赵邯郸觉得无所适从。不过他既然愿意,也算赵邯郸达成目的,他给沈宁找了外出的衣服换上,带上手机和纸巾,运动水壶里灌了热水,拉绳系在他手腕上,留下浅淡的印痕。散步当然要穿运动鞋,赵邯郸给沈宁套上后,他自己蹲下来系鞋带。赵邯郸伸一只手来扶他,沈宁的身子摇了摇,没有拒绝。
沈宁的手非常漂亮,洁白又纤长,只是食指贴了创口贴,美中不足。他轻轻巧巧地拉好,就着赵邯郸的胳膊站起来,一抹夕阳透过窗扉窗扉洒在他脸上,将眼睫染成淡金色,赤红的光芒带过气流,浮动出微尘的流线。在万千流线之中,沈宁微阖双目,面容沉静,宛如铜佛像一般古拙安宁的气质。
他偏头,转向赵邯郸的方向,肌肉在脸上微小地抽动,化成一个不露痕迹的微笑。自从他不能视物之后,表情便替代了眼神,睫毛随着颌首的动作微微下沉,表达他的赞同。许多以前不曾出现的表情盛开在他脸上,笑意有如蔷薇纤弱的卷边,在绽放时悄然无声地褶。
赵邯郸说:“你怎么这种表情。”
沈宁的眼球来回滚动一下,睫毛翘起。他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当然也不明白赵邯郸在说什么。日头沉下去,余晖越发浓酽,赤金中添了更多的红。赵邯郸越过玻璃朝光源回溯,他眯着眼,望不见光的尽头。他从玄关上拿起墨镜,拆开镜腿架在沈宁鼻尖。黑发被照成深棕色,又被镜腿压在耳后,沈宁撩起齐肩的发,脖颈处有细汗。
赵邯郸推开门,钥匙圈在食指上绕过一圈,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声响。沈宁犹豫着走出去,试图保持镇定,他扶靠门框,不想借助赵邯郸的帮助。但很快门被关上,他们暴露在将沉未沉的暮色之中。沈宁扶了扶墨镜,在镜片后他睁开眼,漫无边际的黑暗,睁开与闭上有何不同。
现在的时间是六点,高中生放学的时间。不上晚自习的时候他常常在这种阳光下骑自行车回家。有时与坐车的沈宁擦肩而过。自行车把手与汽车的廓形同为金属,闪耀同样的光泽,沈宁的面孔掩在黑色涂层的窗里,未曾染上分毫温暖的余晖。
高中里有一道斜坡,用以连接实验室和教学楼,碧绿的梧桐分立在坡道两边,落下巴掌大小的树叶。自行车轮碾过去,在晴好的天气能听到树叶粉碎的脆响,咯吱咯吱,每往前骑一步地上就响起梧桐的回应,很让人安心。沈宁走过这条路,去图书馆、实验室,或者去上竞赛课。赵邯郸可管不了这么多,他飞驰下去,自行车驶过,像阵风。
南都城郊的房子虽然不大,但环境很好,加上住的人少,赵邯郸放心大胆地带沈宁走上草坪里的青石小径。宽约四十厘米的石板隔着固定距离分布,角度平缓地蜿蜒,低矮的灌木修剪出道路,沈宁能感到枝叶摩挲身躯的细微痛感。这刚好方便他调整方向,沈宁没有怨言。他抬起手,树冠被剪成一条直线,嫩绿的叶尖戳刺他的手掌,逐渐积聚起的绒绒痒意。赵邯郸走在他后面,脚步声贴着他,张开一张来自过去的网,保护着、也淡淡地胁迫着。沈宁没有回头路,只能一股脑儿地往前。他走得很慢,不到一百米走了十几分钟。鞋底黏着地踏过草坪,仿佛离了它就再踩不中。沈宁端端正正地走着,肢体僵硬如木偶。赵邯郸从后跟着,自觉手中握了满把丝线,把沈宁的一举一动操控在掌中。
走过“几”字形的小径,空气很明显地凉下来,鼻尖有水气。刚刚还发着热的夕阳忽然消失了,或许已被云层吞入腹中,沈宁周身都泛起微凉。树枝上有鸟和蝉呼应着鸣叫。
“赵邯郸?”他唤道。
一道脚步兀自在背后响起。可能是赵邯郸,也可能是别人。尽管沈宁知道这人不做他想,仍是忍不住一再去问,一再去确认。到底是不是你,赵邯郸。
“我在这里。”赵邯郸说。
并不出乎意料,但沈宁清晰地听见自己松了口气。
赵邯郸从后推了推他,沈宁站不稳,往一边偏去。他摸到冷硬的石面,知道是休息的石椅。他从边缘处开始触摸,两手并用,直到指尖在另一端汇合,画出一个圆面,才慢慢腾挪坐上去。他摸索的模样有些狼狈,为了掩饰这一点,坐好时他立刻并拢起双腿,双手放在膝上,摆成一个十足礼貌又十足可笑的姿势。他听见赵邯郸在笑。怒气不断在皮囊下冲撞,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但戳破的气球没有什么爆炸的威力,它只会瘪成薄薄的两片而已。
被照看的沈宁没有愤怒的权力。
尤其他面对的是赵邯郸。
赵邯郸在他身边坐下,水壶拧开盖塞进沈宁手里。沈宁慢慢举起,递到嘴边,牙齿咬住瓶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之前他有过错误的经历,将半瓶水泼洒在自己身上。赵邯郸不得不替他换上干净衣服,拿着吸水的干抹布在地板上擦拭。沙发底下有水漫进去,赵邯郸把手伸进空档,用抹布吸水。抹布干燥地扫过沈宁□□的脚踝。
他匍匐在沈宁脚边,却使沈宁感到难堪。
“太阳下山了。”赵邯郸说。
热度正在消褪,赤红的云潜进夜色,四周暗下来。沈宁从记忆中翻找出赵邯郸的残破影像,生搬硬套贴进现在的场景,黯淡的天色模糊了人的五官,那张年轻的脸似乎也有了四年后的成熟。虽然已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沈宁并没有亲眼见过他现在的模样。宋之袖说赵邯郸变得并不多,只是声音更低沉。不过沈宁早已忘却了他的脸,也无法理解所谓变得不多是何种不多。
他们大概坐了半个小时,沈宁不想说话,只是静静吹风。风中有花粉的香气,这可能会使他过敏,但他此时什么也不想管,肺部贪婪地在吞吸。赵邯郸在玩手机,手指来回点着屏幕,接触时有些微的声响。沈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抽动。他忽然很想弹琴。
赵邯郸的手从对面伸过来,他握住沈宁的手,掌心火烫。“你会好起来的。”他说。
“很多人都这样说。”
我当然会好起来。沈宁想。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做个瞎子。
他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回去的路比出发时艰难很多。周围褪去了温度,夜晚的风和遥远的鸣笛声都让沈宁紧张,心在风里晃荡。镜片堪堪在鼻尖悬着,晚上还戴墨镜,多么滑稽。他一把扯下墨镜,扔到地上去。赵邯郸在他身后弯腰去捡。而沈宁一步也挪不动,或许之前的短短路程已用尽他这段时间积蓄的所有勇气。
路灯齐刷刷亮起来,灯光照进他茫然的瞳孔。
静默中,他的背影凝固了。
该如何去形容,这一刻无法前进的理由。
“你发现了?”赵邯郸说,他抓住沈宁的手。
“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他所说的是事实,但沈宁无法承认。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尽管自己已在心里把事实认清了一百遍,还是不能从别人口中听到哪怕一个字。可以说他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害怕的是,如果褪下这层伪装,他的内心会是无法想象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