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番外(93)

幻境中时节在初夏。山谷清幽, 层林叠翠,因风生出细密涛浪;虫声和着鸟啼奏响, 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一派怡然悠闲。

谢厌唇畔的笑亦是悠悠,手指勾着垂虹天影剑穗上的流苏, 步伐不快不慢,依着先前速度, 往谷中行去,丝毫不为身侧兀然多出一人惊讶或困扰。

在这种地方遇见赵辜, 乃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谢厌原本以为他会跟着剑无雪走入同一个幻境, 去瞧瞧那少年的过往心事,可惜不能如所愿。

出现在此地的赵辜, 穿玄地银雷纹广袖长袍, 用料华贵、刺绣精湛, 这是某年月,他与谢厌微服私访江南, 谢厌亲自为他挑的, 从襟口到下摆,无一不符合谢厌的审美。

但这样一个人,以当年模样、当年衣装, 立于身侧, 谢厌内心波澜不惊, 甚至抓出一把瓜子, 边吃边问:“今年是哪一年?”

“大正六年。”赵辜答。

“哦,你废我武脉那一年。”言及此,他撩起眼皮,往四野轻轻一扫,慢吞吞又凉幽幽笑起来,“如此说来,这里当是断海无涯了。时隔多年,我竟是忘了那处的模样。”

幻阵捏出来的赵辜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沉思许久,道出方才的那句:“我在此地等你许久。”

谢厌“噗嗤”一声,格外嘲笑这幻境的水平,心道如果入暮山幻阵就这点能耐,那么他家少年约莫可以平安通过。

不过,若真就这水平,未免也太无聊了些,于是为了打发时间、找点消遣,谢厌随口问:“你等我做何?又是为何要在此处等我?”

赵辜却是停下脚步,看定谢厌,深深思索。

可谢厌没耐心等他,抽出垂虹天影,遥指某个方向,似笑非笑问:“等我来替你平定那处的祸患?”

剑尖所指,是断海无涯深处,那里曾爆发尸毒,令数千生灵沦为行尸走肉。

那年夏初,谢厌自行请命前来调查,一人一剑,封山门、锁空谷,灭数千走尸,与炼尸之人对峙。

胜,的确是他胜了,对战三日三夜,胜得艰辛,毕竟敌人是陆地神仙境界。

却不料斩杀炼尸者那瞬,一根自数千里外射出、镌刻无数恶毒咒文的箭破空而来、袭至身后。

谢厌历经数番恶战,正是虚弱之时,根本无从回防,那自中州神京而来的一箭,从后背直刺脐下三寸丹田处,咒文之力登时扩散周身。

刹那间,丹田碎、武脉断,身形一晃在晃,连握剑的力气都无,找不到支撑,只能狼狈跪地,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千余年的剑,自掌心滑落、坠入深渊底部。

当是时,除重宇深殿、高居王座的赵辜,无人知晓谢厌单骑下西南,入断海无涯;当是时,除神京观星台那台射日之弩,无物可在瞬息间,越千里杀人。

转念一想,便知何人所为。

武脉被废的刹那,痛也不痛?谢厌不太能回忆起了,但那一刻,是万念成灰心已死。

谢厌依稀记得,当时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若那年离开东风一梦遥的时候,第一个遇见的,不是赵家兄妹就好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谢厌用问“今日中午吃什么”的寻常语调问出那话,幻境里的赵辜一愣。

他只是幻阵抓取谢厌过往经历,所造出的一抹虚影,制造完成的那刻,他想法已定、行为已定,为的不过让入阵之人,永远留在阵中。

是以,这个赵辜知晓今夕何夕,今朝身处何地,却答不出谢厌所问的,更深层次的问题。

毕竟古往今来,入暮山幻阵也没遇见几个,会拿幻境当消遣、瞎逗乐的人,来者通常是一门心思闯关,见着幻象便提刀猛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搅乱心境的玩意儿弄没再说,可这位,相当不同寻常。

于是幻境起了变化。

数息后,站在山石旁、衣袂起落的赵辜变成了躺在龙床上、虚弱不已的赵辜。

周遭场景亦有所改变,昼骤成夜,入目,是重宇长桥玉台,飞檐雕栏华表,星辉落满宫殿,廊上廊下、殿内殿外,灯盏煌煌。

大正十三年,神京乾元殿。

榻上之人年岁未老,鬓发先白,因了吩咐,近前无一人服侍;倒是远处,不知哪座楼宇中,妃嫔宫娥长哭不止,声声哀婉。

谢厌瞧了一眼,抬脚便走,这些女人的哭声挠得他耳朵疼。

却是没能走掉,因为他听见一句极轻的,“你终于来看我了。”

侧目一观,竟见一红衣白发之人,慢条斯理走近龙榻,拂袖轻笑,与他对答:“来看看你临死前的模样,来看看,你是否对我有话要说。”

谢厌眼神一凛。

这不对,他人已入幻境,幻境何必再造一个虚假的他?且幻境蛊惑人心,现下这模样,分明是搭了个戏台子请他观看。

幻境好心为他消磨时间?不可能。

——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或变故。

心中有了定夺,谢厌抬手按住垂虹天影,打算寻个时机,一剑劈过去——在这幻境中,他功体完好无损。

与此同时,“戏台上”几近濒死的赵辜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他身旁的“谢厌”,气若游丝道:“我一直想问,这些年来,你是否恨过我?”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说出口还算在情在理,但偏生开口之人是“赵辜”,听者为“谢厌”。

真真是令人极不痛快的一模,谢厌翻了个白眼,想也不想,抽剑出鞘,聚雄浑元力于剑尖,使出简单到近乎粗暴的一招,朝床榻边两人斩去。

而电光火石间,一道陌生刀气自截然相反的地方贯入乾元殿,来得猝不及防,与谢厌剑气相撞时分,两股元力腾然冲天,将整座大殿掀翻!

大地震颤,过眼万物皆成齑粉,有碎屑滚落,有尘埃升起,灯辉星辉凌乱当空,一时之间,场面难以形容。

谢厌立剑于原处,身形不动,任霜发四扬、红衣起落。

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仍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谢厌似笑非笑偏了偏头,静待对方刀者露出真容,或有下一步动作。

同时,还抽空在心底臭不要脸地对自己方才那一剑进行评价:三百多年没拿剑,甫一出招,手感极佳,看来的确是天赋过人。

不过他立于原地不动,对方却是有几分试图躲藏的意思,衣袂在喧嚣尘埃中一闪,顿时远去。

谢厌足尖一点,追在他身后,懒洋洋地道:“方才那个‘谢厌’,是你想出来的吧?既然同入一个幻境,便证明你我关系匪浅,怎么还没见面就想着逃呢?怕我吃了你不成?”

对方不答,身形愈发诡异迅速。他着玄色衣衫,手持弯刀,背影不似谢厌记忆中的任何人。

谢厌不甚明显地蹙起眉,剑当空一撩,使出春江花月夜中第三式第七招,闪至那人身前,再旋身递剑,剑光化飞花,将人锁进瞬息间织成的剑网中。

这一瞬,他看清对方的模样,依旧不是所知所识的任何一人。

他当即揪住对方衣领,沉声问:“你是谁?”

对方却说:“你在幻境中看见赵辜,是否证明心里仍旧有他的位置?”

谢厌笑了,揪着这人一同落地,眸光一转,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怎知那个赵辜,是我想出来的?”

对方脸色有瞬息变化。

“还有,你叫他赵辜。我还以为后世之人,都称他烈帝。”谢厌唇畔弧度更甚,轻轻松手,后退半步,将垂虹天影收回腰间,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你。准确地说,我不认识你这张脸,但你能与我同处一方幻境,想必,我们曾经是认识的。”

对方道:“你怎知我非为幻境中人?”

“我可不觉得这幻阵会怕我怕得连个照面都不敢和我打。”谢厌凉幽幽一笑,“还是说,你依旧想隐瞒自己的身份。行啊,那就这样,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言罢,他抬脚便走,不带半分留恋。

“这是你我二人共同的幻境。”那人立于原处,沉声说道。

谢厌头也不回:“那又如何,一剑,或一刀,劈碎便是。”

“那你为何现在不动手?”那人又问。

“因为幻境困扰不了我,未曾从幻境中走出的人,是你。”谢厌散漫说道。

他走了几步,又来到那个夏初的山谷,涧水清澈,山风清凉,鸟啼声声,虫鸣唱晚。

与谢厌同处一方幻境之人跟过来,问:“你为何在那时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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