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爷爷病了啊……”莫芷念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估计现在安宛初一定很郁闷吧,早晨自己还那么气她。要是早知道的话,怎么都不会做这种让大家心情很不好的事情。也不知道她爷爷怎么样了,那么疏远别人的安宛初,就算是心里紧张难受,也是不会和别人讲的吧。什么都不说,会不会憋得更难受呢……
“……”陈树望着莫芷念远去的背影很是无语,这个听完自己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就拿着书走远了的孩子,真的是来问文言文解释的吗?这就走了?自己还没解释完耶……
回老家的路程不近,加上其他琐碎事情耗费的时间,待安宛初到了老家市中心的医院,已经快到傍晚。九月中下旬的天气没有那么热,这会儿太阳西沉,微风吹在脸上已是略有凉意。天气不错,适合行走,而安宛初的脚步,却随着越来越接近医院,更加沉重起来。
直到站立于医院的大门口,安宛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了进去。按着叔叔在电话里说的房间号,走了过去。
推开病房门,是双人间,不过现在只有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安宛初站在门边,看着正带着氧气罩沉睡的老人,心里一下子松快了许多。其实安宛初的爷爷,进医院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管毛病大小,每次入院,也总是习惯性地把一家大小都叫齐。
在电话里,安宛初就知道爷爷这次只不过是小肠气而已,不过如果人没到齐,或者就不只是小肠气而已了。安宛初到的时候,病房里面还有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弟,一家人围坐着静静地看着爷爷睡觉。似乎每一次,都是这个样子,而匆匆赶来的自己,永远像是一个局外人。
“来了……过来坐。”安奶奶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边,见安宛初来了,眯起眼冲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床铺。
安宛初放轻手脚走了过去,放低声音叫了人,然后挨着奶奶坐了下去。屋里没人说话,其实不仅仅是因为爷爷在睡觉,就算爷爷醒着,有自己在,大家也多话不起来吧。安宛初很明白,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心里都不是那么欢迎自己回来的,就算是正轻轻拍着自己手背的奶奶也一样。
“小安在学校怎么样啊?”
“还好。”
“有没有好好念书啊?”
“嗯。”
“有没有男娃娃找你玩?”
“没有。”
“有没有比较要好的女娃娃?”
安宛初抬头看了一眼正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奶奶,重新将头低下去,摇了摇:“没有。”
“乖。”安奶奶显然很满意安宛初给出的答案,伸手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小手。
“妈……”站在一边的安婶婶踟蹰着张口,却被站在身边的安叔叔重重拉了一把,一下子又把好不容易推到嗓子口的话咽了回去。
安奶奶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半靠着床尾的栏杆向安婶婶望去:“怎么了?”
“没事,就想问问妈你渴不渴,要不要我下去买点水什么的。”衣袖上的拉力不减,安婶婶犹豫地看了正给自己使眼色的丈夫,最终还是屈服了。
“不用了。”安奶奶是老了,可是也不糊涂,自家媳妇想什么,多少也能猜到点,不就是觉得自己逼小安逼得有些过了么。可是自己就是想问啊,恨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定时定点地把这些问题来一遍,恨不能时光倒退,把这些问题加于当年的另一人身上,免了这日后许多许多的痛苦。
安宛初一手被奶奶握着,一手垂于身侧,握紧了一旁的床单。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就快要窒息的感觉,挥之不去。
不过这份安静,并没有能维持太久的时间,便被病床上安爷爷的咳嗽声打破了。安爷爷一有动静,屋里的人就都动了起来。首先是安叔叔走过去,确定安爷爷醒了之后,揽着他的后腰,将他扶起,枕头在身后垫好,然后又把病床摇起。接着是安婶婶上前取了早就湿水放在一边的毛巾,给安爷爷稍稍洁面了一下。在喝过一口安奶奶杯中温水之后,安爷爷总算是舒舒服服地睁开了眼。
“你怎么在这里!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安爷爷只是睁眼四下看了一下,便把目光定在了安宛初的身上,暴怒的语气配合着手掌砸上床板的声音,将之前那一室静谧的感觉砸得粉碎。
几乎是在安爷爷张嘴的同时,安宛初就默默地起身走了出去。没有惊诧,甚至连稍许的迟疑都没有,就出了病房。这样的事情,以前上演了无数遍,此时再见,倒也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仿佛自己天生就是被嫌弃的,被驱逐的,不被这个家欢迎和接受的……或者,事实上,也是这个样子的。
安爷爷的病房,在靠走廊尾的地方,出了病房再走两步,就是走廊顶端向外的一扇小窗户。安宛初在窗口静静地站着,真看了什么入眼,却是不知道的。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安宛初只觉得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回头就见自家的小堂弟安钦正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
“姐……”安钦只是说了一个字,就又像是不知道说什么,而开始有些局促地左右环顾。
“爷爷怎么样了?”安宛初有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有精神分裂的迹象,一方面恨着自己被家人如此对待,另一方面家人出事,自己又忍不住地会去担心,想要去关心。血缘这种东西,实在太过神奇,让一个个独立的个体,彼此爱着,恨着,却无论怎么样,都断不了干系。
安钦看着面前很久没见,其实以前也一年见不着几次的堂姐,像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恼意或者怨恨,但是那张平静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安钦是佩服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堂姐的,要是自己被爷爷那么对待,被奶奶那么折磨,恐怕早就恨死了他们。可是安宛初没有,非但没有,还总是逆来顺受,这让安钦在听说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更是同情这个姐姐。
“爷爷怎么样了?”安宛初皱起眉,又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孩子愣愣的是怎么了。
“爷爷没事,他其实就是小肠气啊。”安钦慌忙收回打量的目光,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不知道为什么,安钦对这个堂姐还带着点儿畏惧,尤其是她出现面瘫以外的情绪时,让人格外紧张。
“哦。”安宛初眉头松开,又恢复成了那副冷淡寡欲的样子。
呼……安钦舒了一口气,自己是出来传达爷爷叫安宛初滚蛋的话的,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明明知道,就算自己直白地一字一句地把爷爷的原话说给她听,估计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声再见,转身就走。但是安钦就是说不出来。在安家,没有秘密,但是有太多忌讳。安钦记得,每当爷爷奶奶开始抱怨大伯一家,妈妈总是默默地把自己拖走。就算是这样,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在这些年,安钦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爷爷奶奶说话总没有避讳,反而有一种特地做给大家看的感觉。就这样,安钦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知道了大伯喜欢男人,而大伯母喜欢女人,两个人只是假结婚,连安宛初都是为了欺骗大家而生出来的。这件事情,是怎么被说出来的,安钦不记得了,连事情的内容,安钦到现在也没能完全理解。
只记得,那一年,家里一直在闹。到处是咒骂,甚至摔东西的声音。原本大家是住在一处院子里的,这一闹,大伯母就先搬了出去,独留下大伯父和安宛初,天天被爷爷指着鼻子骂,而奶奶则是只会抱着手绢哭。
为什么,男孩子不能喜欢男孩子,女孩子不能喜欢女孩子呢……安钦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不过他不敢开口问,因为当年发展到后来,爷爷和奶奶好像已经不是以前的爷爷和奶奶了。安钦亲眼看到爷爷指着安宛初的鼻子骂她是个不明不白的怪物,也曾亲耳听到奶奶像是中了邪一般,一遍一遍地问安宛初她有没有走得近的女娃娃。当然,这是在大伯父死后发生的事情。
安钦想不明白,一向健康爽朗,会把自己抗在肩上转圈的大伯父怎么说死就死了。同样的,安钦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会笑眯眯掏糖果给自己吃的大伯母,进了监狱。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安钦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那是一场噩梦而已。一觉醒来,大伯父和大伯母,都还会热情招呼自己去隔壁屋吃饺子,而堂姐也会笑眯眯地把零嘴拿出来和自己一起分享。就像是小时候,那许多许多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