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讯传来时,楚策正抱着他不满两个月的弟弟,锦贵妃的儿子,楚钰。
“陛下,陛下——”五味匆匆入殿,也顾不得锦贵妃尚在,脸色煞白,哆嗦道:“西平王……西平王他……”
楚策一怔,将怀里的弟弟交还给给锦太妃,冷淡而又自矜地问道:“慌什么,西平王怎么?”
五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道:“西平王……战死了。”
随之而来的是死寂。
殿内安静的能分辨得出几道呼吸声。
已经被封为太妃的段玉锦脚步顿住,本就苍白显得病态的脸颊更是毫无血色。
足有半晌,面色沉静的年轻帝王才问道:“怎么回事?”
五味将一封信笺呈上,楚策伸手一摸,触及细长的物件,质地很硬,有些熟悉。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密信,先掉出来的是一支乌木簪,落在御案的宣纸上,像是入了画。
楚策勉强维系的冷静近乎刹那崩溃。
那是他亲手雕刻出的乌木簪,送予挚爱的信物。
刹那间,楚策明白了为何前生梅庚会死,此时此刻,痛入骨髓。
——痛失挚爱,竟是这种感觉。
楚策伸手抚在胸口,几次想要去拿起那支乌木簪,却怕触手生凉,指尖颤得不像话。
五味看得心疼不已,忍不住道:“陛下……”
“出去。”楚策忽而蜷起手指,收回了不断颤抖着试图去拿乌木簪的手,再抬头时又是那个高深莫测难辨喜怒的帝王,满眸的漠然,重复了一遍:“都出去。”
段玉锦眸光复杂,如今大楚的山河稳固全是靠着西平王的威慑,一旦西平王没了,大楚的安稳怕是也没了。
可是瞧见那无悲无喜的楚皇,段玉锦抿了抿唇,抱着孩子转身出去。
怎样强大的人,才能在痛彻心扉之际让自己不露半分狼狈呢?
直至殿内空无一人,楚策先是拆开了战报瞧,是陆执北的字迹,写下了西平王战死的经过。
中毒而亡。
白纸黑字,如万剑攻心。
楚策倾身伏在案上,握住了那支冰凉的乌木簪,将它抵在左心口的位置,脸埋进袖袍内死死咬着唇,压抑着近乎控制不住的呜咽。
泪沾湿了玄墨色的帝袍,高高在上的帝王紧闭门扉,握着一支乌木簪无声恸哭到浑身发抖。
“待天下平定,我回来娶你。”
他说,我回来娶你。
楚策死死捂着嘴,甚至一口咬在腕上来阻止泣音。
他低下头,泪眼模糊地瞧着掌中乌木簪,心想,还不到一年,怎么就失信了呢?
整整半日,楚策不曾踏出御书房半步。
日薄西山,彤日欲坠,赤色霞光淬了熔熔的金,映照残雪,光影细碎。
御书房的门自内而外被推开,神情冷静自持的年轻帝王缓步而出,广袖下的手紧攥乌木簪,淡声道:“吩咐下去,西平王于社稷有功,允其厚葬,迁入皇陵,以天子丧仪操办。”
当夜,虞易闻讯便匆匆入宫,昳丽面容阴沉的能滴出墨来。
楚策正批着折子,单薄得摇摇欲坠。
“陛下。”虞易满面阴云,斟酌着问道:“梅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楚策顿住,抬了眼,平静道:“真的。”
“可你……”虞易似不甘心,却被楚策打断,“没了梅庚,西夏与北夷必定无所顾忌,虞大人,朝政为重。”
虞易怔了怔,眼眸沉冷地笑了笑:“陛下勤政,百姓之福。”
言罢拂袖而去。
楚策稍敛下眸,自袖间取出那支乌木簪,指腹来来回回地摩挲着簪柄,低低唤了一声:“梅庚……”
片刻,又红了眼眶,委屈到无以复加地狠狠骂了句:“混账东西。”
西平王之死,当今圣上大操大办,是以不过一日,整个永安都知道战神被奸人毒杀在北地。
没了西平王护持的楚皇,便成了藩王眼中的软柿子。
西北部族叛乱再起,夏人将境内的大楚官员杀尽,悬头颅于城墙之上,西北再次陷入战乱。
大楚将士们心中的战神并非战死沙场,而是被毒杀至死,暴怒的将士如被激怒的狼群,无论是西北还是北地,楚军以搏命之势去打,逼得北夷皇族耶律氏挂旗投降,然而楚军仍不罢休,穷追猛打之际,永安却出了大事。
封地偏南的豫王楚倡起兵直逼永安,太和殿上人心惶惶,因西北与北地之故,大多武将皆被派遣出征,太尉风承玉率军守城,满朝文官如热锅上的蚂蚁,仓皇不已。
楚策高坐龙椅,藏在袖袍内的手摩挲着染了体温的乌木簪柄。
簪柄之上,纂刻着两个细小字迹,当初楚策将它赠出时,还没有的。
——勿念。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生不畏死
绥和一年的除夕,满城百姓闭门不出,城外大军攻城已有三日,风承玉率禁军守城,城外血流成河。
金碧辉煌的皇宫似是囚笼,神情淡然的帝王高坐龙案前,乌木簪不曾离手,门外有人来报,说锦太妃求见。
楚策抬了眼,清清冷冷的眸子内映着烛光,“传。”
段玉锦生产时险些丧命,直至如今气色仍旧极差,她匆匆入殿,面色不大好,开门见山道:“陛下可想到对策了?”
指的便是城外厮杀。
楚策低眸瞧了眼腰封处,原本时时佩着的红梅玉佩不知所踪,他不答话,只是放下了乌木簪,将面前的锦盒打开。
是当日段玉锦交予他的墨玉玉玺。
锦盒旁是一道圣旨,楚策起身一手端着玉玺,另手拿着圣旨,一同递了过去。
“我已下令封钰儿为太子,宫中有条通往城外的暗道,你与钰儿带上圣旨玉玺先行离宫,自有人接应,待万事平定,便去寻永定侯虞易,他自会带你们回宫,可明白了?”
宫中生变虽在意料之中,可段玉锦与他那幼弟身子实在薄弱,楚钰出生时便险些夭折,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看似完美的局,也说不准是否会有纰漏。
如何资质超绝的棋手,也不见得每局棋都赢得漂亮。
楚策曾在梅庚身上犯过错,如今便不得不留条后路。
前些日子永定侯刚在宫中愤然离去,段玉锦怔怔地瞧着年轻天子手中的物件,并不曾接,而是咬牙道:“我可修书一封,请南云相助。”
那年轻的天子蓦地笑了,春风化雨般的融融暖意,轻轻摇了摇头,“来不及,我与梅庚注定无子,太妃愿为南云委曲求全,并非无德之人,想必也能教导好钰儿如何治理天下,须知天下非楚,而是万民,已民为先,太妃且去吧。”
段玉锦犹豫之际,又好似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苦笑一声:“我本是南云蛊师,以身饲蛊,故此产子凶险万分,连累了钰儿体弱多病,如今元气大伤,本是将死之人,陛下若当真另有手段,不如带钰儿离去,保全自身。”
楚策却轻轻地笑出了声,庄雅而又高不可攀地稍抬下颌,从从容容却掷地有声地道:“朕乃天子。”
他硬是将东西塞进了段玉锦手中,转身便回去拿那支乌木簪,口中语气却是满不在乎,“将死之人也不该一心求死,毕竟已死之人说不准都能活过来呢,去吧,去吧。”
他连声道了两句去吧,心底却重复念了一句“已死之人”。
已死之人,说不准也能活着呢。
段玉锦终是拿着东西回去了,楚策孤身对着烛火,直至五味端了碗乌黑汤汁回来,劝道:“陛下,国事繁重,莫伤了身子。”
楚策微微偏过头,眼底是浓重的郁色,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瞧不出悲喜来。
五味在心里暗暗叹息,又止不住地心疼。
他自然知道那乌木簪的来历。
自西平王死讯传回后,战事吃紧,尸身难以送还,便抬了具空棺入皇陵,是双人棺。
陛下再不曾提及,却时时攥着那木簪,大抵是在睹物思人。
五味甚至担心陛下是否会忧思过度,寻了短见。
——
又是一日晨光,城外的雪被鲜血浸染,城墙之上,面色冷峻的风承玉面露疲态,遥遥望着驻扎的敌军营地,眼里是决然到焚尽一切的疯狂。
“将军,二少他闹着要见你。”身侧的副将赫然便是当初胆小怕事的方韧都校。
方韧已然变了模样,眼底晕着淡淡乌青,但眼里噙着的却是狼一般的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