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更灿烂热烈,凌云也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时辰已经不早,两人都还有事要办,世民骑着飒露紫一直将凌云送到城外,目送她上马离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坐骑,世民只觉得凌云的背影看去竟有些陌生,显得格外轻盈随意,在淡淡的斜晖里,仿佛随时会在风中飘远。飒露紫再次躁动起来,冲着远去的主人不住地长嘶。
凌云显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勒住缰绳,回头看了过来,良久都没有动弹。有一个瞬间,世民以为她会带马回来,却见她向这边挥了挥手,随即便一催战马,奔向了原野尽头的落日。
世民怔怔地看了许久,才带马走回了宫城,心里却是愈发不安。
好在接下来几日从凌云那边传回的消息一切正常:她干脆利落地解散了娘子军,一部分解甲归田,一部分则送到世民麾下;她进城看望了五娘等人,又带着工匠回了鄠县庄园,似乎打算住回去……最要紧的是,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何潘仁的身影。
等到李渊也注意到这件事时,已是六七日之后了。这几日里他辅佐代王杨侑登基,以唐王的身份主持朝政,发布政令,而第一要紧的事情,自然就是论功行赏,将那些跟随他的文臣武将都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去。他原也烦恼过如何安置何潘仁,此时才蓦然发现,这位何大萨宝根本就没有进过长安城。
他这是知难而退了?李渊倒也有些欣慰:既然如此,那就多封赏他一些又如何?
然而不过一天之后,他的这份欣慰就变成了暴怒:何潘仁让李纲送来了一封书信,信封里装的却并不是请安谢恩的信件,是一纸告别书,落款赫然是——“不孝女凌云”。
看着那银钩铁画般的硬朗字迹,李渊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女儿平静的声音:
“请恕女儿不孝”
“我不会再让阿耶为难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咬牙半晌,他终于抬起头,铁青着脸吩咐道:“把李纲带上来!”
一旁的世民虽然没有瞧见信里的内容,却已猜到了发生的事,心头也是百感交陈。听到这一句,他还是醒过神来,劝谏道:“阿耶,这件事李纲只怕也不知情,他素来德高望重,不好无罪而罚……”
李渊冷冷地打断了他:“谁说我要罚他?”
盯着手里的信笺,他几乎一字字道:“我要提拔他,重用他……我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影响大局!
“还有,二郎你记住,我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你阿姊的什么书信!”
说着他手上一用力,那张薄薄的信纸顿时被扯得粉碎,纸片乱纷纷地飘了下来。
而在远离长安的山道上,雪片也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一支马队在雪地上留下了淡淡的足迹,但很快就被继续落下的雪花掩盖了。
天地茫茫,一片干净。
第334章 穷凶极恶
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 四季依旧如常更迭。
后来被称为武德元年的这个春天,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正月冰雪消融,二月柳芽吐绿, 到了三月,江北的桃李杏花次第盛放, 江南更是姹紫嫣红开遍原野。
在这个季节,若是从北往南一路慢行,就像渐渐走进了一幅草长莺飞的画卷;而画卷的尽头,则是集天地毓秀与人间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确切的说,是曾经集毓秀繁华于一身的江都。
江都城原是依山而建, 山上的宫城里花树开得正盛, 红云粉霞间点缀着朱墙碧瓦, 远远看去,依旧恍若神仙宫殿;然而只要走近山下的外城就会发现, 这里的繁华气息已荡然无存——放眼所见, 不再是如潮涌动的商贩车马, 而是成群结队的饥民、无精打采的士卒, 以及不时运出的棺木与饿殍。
一场饥荒从年初起就席卷了这座以富足著称的都城, 随着时气转暖, 也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原本人烟阜盛的外城眼下已空了近半, 曾经热闹火红的店铺工坊更是关的关, 停的停。唯有几家大酒肆生意愈发兴隆, 豪横之徒日夜出没,笑骂之声不绝于耳, 但那跟挣扎求存的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干系呢?
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 一家不起眼的朝食铺子倒是照旧开着门。铺子依旧被收拾得清清爽爽, 老板娘也依旧打扮得利利落落, 只是以往那些热腾腾、鲜灵灵的各色吃食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锅颜色浑浊的粥水,还散发着可疑的酒酸味。
不过铺子里的食客们显然并不介意,人人端着碗吃得头也不抬,放下碗时更是意犹未尽。有人还忍不住地抱怨:“刘嫂,你这粥怎么一日比一日稀了?”
老板娘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粮价一日比一日高了呢?眼下稻米比正月里都贵出几倍去了,我这里可没涨过钱!你若觉得这还稀了,不妨去外头瞧瞧,十个钱这么一大碗粥,你看在江都城里还能不能找出第二家?”
她说话自来爽利,明明是吴侬软语,从她蹦出来,却格外脆辣呛人,
那食客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地嬉笑道:“那不是别人都不如刘嫂你有本事么?有人撑腰,吃穿不愁,如今连脂粉都用上了,这酒米也不费你什么,又何必还要抠唆我们这点辛苦钱?阿嫂今日就抬抬手,再给小弟添上一勺吧,一勺就行!”
这话老板娘显然不爱听,把手里的木勺“当”地一扔,她立眉怒道:“添什么添?嫌我抠唆,以后莫来!我这黑心店不挣你的钱了,这总成了吧?”
那人吓了一跳,忙赔笑道:“不添就不添,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还不成?”
老板娘见他服软,懒得再啰嗦下来,挥手道:“去去去,什么错不错的,吃完了就出去,莫要杵在这里挡道。”
那人讪笑几声,丢下碗出了铺子,嘴里犹自嘟囔道:“可不是我错了?人家如今可是有靠山的,哪能跟从前一样?说不得,说不得啊……”
老板娘听得火起,一挽袖子就要追出去开骂,食客们原是默不作声,此时才纷纷劝道:“那就是个糊涂人,刘嫂何必跟他生气,白白气坏了自己。”
老板娘知道这些人是在等着看自己能不能通融,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恼,但对着这一张张带着饥色的面孔,到底发作不出来,只是红着眼骂道:“好赖不分的混账,他真当这些酒米是不要本钱的,当我是个黑心肝,回头我撑不下去了,看他还能去哪里填饱肚子!”
众人听得心虚,忙跟着骂了几句,又劝老板娘莫哭。老板娘“呸”了一声:“谁要哭了?我脸上的脂粉可是要花钱的!”说完自己又扑哧一声笑了。
她这些日子以来容色憔悴,就算脂粉也掩盖不住,此时一骂一笑,倒又有了几分昔日风采。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说笑声中,锅里的粥水很快见底,众人也纷纷放下了碗筷——好容易肚里有了这酒糟粥打底,他们得赶紧去找活计了,也好换来一日的口粮。
眼见着店里已没剩几个人,老板娘也终于敲着后腰坐了下来,一面打开钱盒清点收入,一面便让小伙计收拾粥锅——锅里其实还剩了一些,伙计都小心地刮在一个大碗里,埋头苦吃,老板娘叹了口气:“你吃慢点,多喝些水,这东西到底烧胃肠。”
她话音刚落,门口“咣”的一响,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
老板娘顿时色变,下意识地抱着装钱的木盒便往后缩,那人却两步冲到了她的跟前,如老鹰捕食般探身把钱盒抓了过去,翻了翻嫌弃道:“一早上才卖了这点钱,能换几杯酒?”却是明显的关中口音。
此人生得颇为雄壮,束带跨刀,打扮也着实精干,只是此时双目通红,须发凌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暴躁之气。他把钱往自己的褡裢里一倒,不耐烦地吩咐道:“你把东西都赶紧收了,再多整治几样小菜出来,今日我要请兄弟们在这里好好喝一顿!”
老板娘身子一抖,脸上的鲜活气色瞬间便被抹了个干净。见这人拿了钱转身要走,他还是鼓足勇气道:“你别都拿走了……我手里没钱,拿什么去整治酒菜?再说还要拿些给管事做辛苦费呢,不然拿不到这点酒糟,铺子如何开得下去?”
那军汉转身冷笑道:“拿这鬼话哄谁呢?你开了这么些年的店铺,就连宫里酿酒剩下的酒糟都能弄到手,这般神通广大,手里还会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