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砚池的家就在凤凰岭里头。
他爷爷和爹据说都是开了天眼的,跳大神跳得出神入化,舞姿优美,歌声嘹亮。
效果则见仁见智了。女人们大多是当做看戏,听说他爹因为太过英俊,画像还流传到不少地方。
杨砚池五六岁的时候,村里一场瘟疫,他成了孤儿。
独自在村里哭了几天,有人路过发现了他,把他带走,辗转着去了城里。他长得白净乖巧,一双眼睛乌黑溜圆,一下就被路过的杨老夫人看中,想买回家当书童。当时还没当上司令的杨老将军极为迷信,连个书童也要测清楚生辰八字。结果一测出来,不得了——这男娃娃命里带旺,上益父母,下荫子孙,逢凶化吉,逢吉则更是吉上加吉。
杨老将军和夫人当即决定收养杨砚池,顺便给他改了名。
杨砚池想到家中情况,只觉得那测字的老头应当是双目发昏;但他没有依靠,只求一口饭吃,也就乖乖留在杨家当起了杨砚池。
他带着小米一路往前走,小米还在身后哭,话都说不利落了。
杨砚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在杨家作用不大,就一个吉祥物,逢年过节打扮一番坐在家里,供来往亲朋好友啧啧观赏;或是跟着杨老司令去打仗,时刻不能离开老头身边半步,好作老头子的天然屏障。怎么安慰人,他着实是不懂的。
“别哭了。”杨砚池生硬地说,“等回了我老家,给他们烧点儿纸吧。”
小米哭得更凶了,杨砚池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多人呢,他老想起自己兜里的糖块,想起孩子细软的手指,还有院里生了精怪的梨树,院外被夕阳照亮的青石板长街。
可他见过更多的死人,心里有一部分已经硬了,轻易戳不动。
抄近路走了大半日,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找到了老家。
当年因为瘟疫而变得一片萧条的旧村庄不知何时又有了人气,几缕炊烟,一点两点灯火。
杨砚池的家在村口,已经成了养鸡的棚子。
一时半刻无法打扫,两人脱了军服,想到隔壁人家去找个借宿的地方。
“我们还能出去吗?”小米被鸡屎的味儿熏了一脑袋,顾不上哭了,“我还没娶老婆,没建功立业。”
“能。”杨砚池随口应他。
小米:“你保证?”
杨砚池:“不保证。”
小米悻悻闭嘴。
隔壁住的都是生面人,估计是看着这村里房子尚好,所以悄无声息占了去的。杨砚池没说什么,直接蹲在路边问正给一堆石块磕头的妇人:“阿姐,方便给口水喝,给个床铺睡一觉吗?”
他说自己和小米是走错了路才闯进了凤凰岭。
妇人上下打量他,先是惊讶,随即慢慢浮现狐疑之色:“走错路?你们不知道凤凰岭能进不能出?”
“虽然知道,但跑的时候顾不上了。”杨砚池指着远处,“长平镇炸了,你看到了么?”
妇人:“看到了。”
杨砚池正要说什么,妇人却立刻匆匆打断:“你俩……当兵的?”
她看到了他们的鞋子和裤子。
杨砚池和小米点点头。
“那身体健壮……一定健壮……”妇人喃喃低语。
她又转过头,继续深深朝石块叩拜。
杨砚池和小米面面相觑。
临近城镇被炮弹轰了,岭子上的人却仿似没事一样。
杨砚池觉得很古怪,不由得站了起来。
这房子挺小,他闻到了浓烈的药味。
看来里头住着病人。
女人起身,拎起一旁的篮子。篮子里装着瓜果菜蔬,满满当当。杨砚池眼尖,他看到篮子底部有不少银钱,似是十分沉重。
“柴房住不住?”妇人说,“不要钱不要物,就当帮你们。”
杨砚池问:“你家里有人病了?”
妇人的忧愁一下又挂上了脸。
她的两个儿子前几日在溪边玩,双双栽入河中。虽然很快被人救起,但两人都生了重病,眼看不行了。
杨砚池一听就有些为难:“这样方便吗?你还需照顾病人。”
“方便!”妇人急切地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住下来吧。”
她低着头把两人领到柴房。柴房虽小,但还挺干净,小米自然是没意见的。他转头看杨砚池:“将军,你睡不睡这种地方?”
杨砚池趴在柴房的小窗子上,眯着眼睛竖起耳朵,偷听那妇人和别人说话。
妇人拿着篮子正准备往外走,迎面碰上一个老妪,将她急急拉到一旁。
“别去呀……”老妪小脚颤巍巍,声音颤巍巍,“鬼师可不是善人。”
“管不了了,阿妈。”妇人的声音也在发抖,“我的娃娃都要没了!”
“去求山神呐!”老妪压低了声音,“山神会救他们的。”
妇人挣脱了老妪的手,嗓音想从喉咙中挤出来一样阴沉:“阿妈,山神早已死了。”
“山神死了?”程鸣羽猛地抬头,“神也会死么?”
她动作太猛,不慎碰倒了面前垒作小山的一堆红皮果。
掉落在地的果子一个个升起,在空气中翻了个滚,甩脱果皮上的沙尘,又稳稳回到碟中。
程鸣羽尴尬一笑,这回小心翼翼地伸手,逐个逐个拿。
“当然是死了。不然逮你回来作甚?”
笑眉笑眼的青年端坐在她面前,直盯着程鸣羽的眼睛:“当不当?”
“怎么还有你们这样的妖怪……”程鸣羽啃了一口红皮果,小声说,“逮个人就让她当山神。”
“我说过了,我不是妖怪。”青年一字字重复,“我的原身是秋枫树,我是树精,我叫……”
“穆笑。”程鸣羽帮他接上。
穆笑:“树精可不是妖怪。”
程鸣羽吐出红皮果的核:“差不多吧,都是修炼千百年成精的玩意儿。”
她忽略穆笑的不满,左右打量。
这是靠近凤凰岭山顶的一处平台,石面光滑但不冰凉。穆笑那晚上把她拎到这里之后,程鸣羽就确定,除非自己答应他当那什么凤凰岭山神,否则她是没办法从这滑不溜丢的地方顺利下去的。
“为什么是我呀……”程鸣羽拉长了声音,“那些金色的碎屑平常人真的看不到?”
穆笑又把一个果子扔给她:“当然看不到。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看到的人,了不起。”
程鸣羽竟感觉有些高兴。这个妖怪——这个树精,居然说自己了不起。
“那山神是怎么死的?”程鸣羽心动了,“当神仙还这么危险?”
穆笑摇摇头:“这是凤凰岭众神的秘密,你不是我们的人,不能讲。”
程鸣羽一下坐直了:“众神?还有多少跟你这么好看——跟你一样的神?”
穆笑冲她笑笑,眼角弯起来,看起来心情很好。
程鸣羽不好意思了,她抓着手里的果子转头去看石台之外的景象。这儿很高,几乎能俯瞰整片凤凰岭山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转头问穆笑:“神仙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穆笑:“我只知道凤凰岭的事情。”
“那你晓得什么是鬼师么?”程鸣羽问,“宋小姐告诉我的,凤凰岭周围有鬼师,见到要绕道走,千万别撞上。”
穆笑脸色一沉,思索片刻才慢慢开口。
鬼师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精怪。
他们是人。
“他们是擅长以生换死的巫者,专门为濒死之人换命。”穆笑说,“你家中若有亲朋重病将死,只要找到健康活人再寻到鬼师,鬼师即可将活人寿命换至濒死之人身上。”
第3章 鬼师(3)
从人开始涉足天地、开疆拓土之时,巫者就已经存在了。
他们能理解常人不懂的歌谣,懂得常人不理解的巫术,更有甚者,可以改变山河气脉,逆转生死。
鬼师便是巫者的其中一类。
普通的巫者在学习巫术的过程中,总能接触到与生人死魂相关的法术。生死本是世间天地运转的法则之一,但由于与人息息相关,古老的、更具天赋的巫者便创造出了一种充满邪气的巫术,以达到以生换死的目的。
其中有一类人,自恃巫法深厚到可以戏弄鬼神,因而多以“鬼师”自居。
以生换死之法术一生只能在一个人身上施展一次,曾从别处换来寿命的人若在之后再遇险关,即便是再厉害的鬼师也无法从鬼差手中将他魂魄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