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虚浅浅喝了一口酒,慢慢道:“肯定不能用旧名了。我跟林少意担心的是,盟里所有人都知道孩子的来历,只怕会将少意盟大火和林澈那件事的怨气全都迁到他身上。”
“父债子偿,向来是江湖规矩。”田苦说。
林少意却摇了摇头:“一人有一人命途路数,偿什么偿。”
几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沈光明半途就微醺了,靠在唐鸥肩上打呵欠。之后说的什么他全无印象,只记得唐鸥将他背回房间揽着他睡觉,身子很暖和,他一直往他身上爬。
两人此时走在路上,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田苦说的这些事情。
田苦还说了一些十分有趣的小故事。
比如青阳祖师虽然死在中原,但他当年在关外游历传佛,在遥远的雪山群之中,他的弟子也为他设立了一个衣冠冢。他在关外游荡的时候尚年轻,十难手的第一式就是在那里悟出来的。
唐鸥和沈光明当时听了,立刻就起了去看一看的念头。
“你师叔也在关外。”沈光明说,“你若是不急着回子蕴峰养鸡种树,我们可以先去七星峰看看他。”
“嗯……”唐鸥点点头。
山路狭窄崎岖,但越往前走,就越是开阔。唐鸥走在沈光明的前头,与他差了半个马身。沈光明看着路旁茂密树丛,心思远远近近,飘来荡去。
他想和唐鸥在一起,是各种意义上的在一起。和他生活,陪他养鸡种树,与他一起练武,和他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睡到老死为止。
老死这件事情对现在的沈光明来说着实很遥远,而且听起来有点儿可怕,但想到是和唐鸥在一起,他又觉一切顺理成章。
除了他也不会再有别人能让沈光明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了。
唐鸥走着走着,放松缰绳,回头瞧沈光明。
“在想什么?”他问。
沈光明:“天气真好啊。”
他挺不好意思的。想的事情很复杂,包括唐鸥真好看,唐鸥真帅,唐鸥真健壮,唐鸥武功真好……等等等等。林林总总,和这一天的日色一样好。
唐鸥没有细问,笑着转过头去。
沈光明呆呆瞧着他背影。
眼前人坐在马上也挺拔修俊。因为参加婚事,特意裁了新衣裳,是藏青色外袍束月白腰带,显得愈加英气勃勃。
沈光明低头看自己。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喜气洋洋,胸前再戴朵大红绸花直接就能娶亲了。
他心头勃勃跳动,这时唐鸥在前头唤他名字。
两人已走到山尖,马蹄之下是一片平缓的山石,似是山峦被利斧横着切开后遗留下的痕迹。
此地已是郁澜江边,因靠近入海口,浪涛层叠汹涌,拍得两岸嗡嗡有声。山势颇高,低头可以看到郁澜江江面,江上仍有船只晃荡前行,在浪里起伏不停,水手的号子声隐约传来。再朝远处看,是群山连绵不断,春风正吹褪山顶薄薄积雪,那被雾气笼罩的影子也浮现出浅淡的青绿色来。
沈光明只觉精神一振,心胸忽的一片开阔明亮。
“沈光明。”唐鸥开口道,“我带你去闯荡江湖吧。”
沈光明一愣:“不回去养鸡种树了?”
“这个不急。”唐鸥笑道,“若是没带你走一遭,总觉得老了之后你会怪我。”
“不会的。”沈光明连忙说。
“你还没喝过九鹤村的杏花酒呢。九鹤村往北去三十里有个小镇子,镇上三刀门的掌门人是个特别趣致的娘子,她能用几十斤重的大刀雕花,你肯定也没见过。或者往南去,崂水乡的溶洞,凤头岭的奔马三十里,沣水河的白银湾……”唐鸥一个个地说下去,还会来些不尽不实的传说,什么白银湾夜间有河妖歌唱,崂水溶洞原是天上神仙的马桶,凤头岭上头听说有喜鹊和白貂成了精,还会说佛,厉害得不得了。
沈光明听得实在心动:“怎么都是吃喝玩乐?”
“主要吃喝玩乐,闲的时候行侠仗义。”唐鸥笑得眼睛弯弯,“你去不去?”
“去!”沈光明乐了,“不去太亏。”
“你觉得闯荡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唐鸥调转马头,和他慢慢往下走。
沈光明搜肠刮肚:“行侠仗义?不平则鸣?劫富济贫?左青龙右白虎?绝世武功?神兵出世……”
唐鸥失笑:“哪儿听来的!”
沈光明老实道:“沈晴在书上看来的。”
“最重要的是不要死。”唐鸥慢吞吞道,“死了就没有天高地阔了。”
他话一说完,立刻夹紧马腹奔了起来。沈光明一愣,立刻明白这人是要和他比赛,果断也赶了上去。
“追得上我今儿晚上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唐鸥回头笑道。
沈光明紧攥缰绳,大笑着应了一声。
他心里有一句话,堵在胸口,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和生死无关,和际遇无关,和前情后事都无关。
有了你,才有天高地阔。
(全文完)
番外四:春色老(1)
一出江南春色老。辛暮云记得夫子写过这样一句酸诗。
许是因为临江,晚春时节的辛家堡总是一片潮湿,桃李海棠一簇簇地开着,花瓣儿吞了水,沉甸甸拉着枝子往下坠。
结了两个小青桃的枝横在辛家堡少爷的书房窗外。两片嫩翠的叶在风里颤动。
辛暮云写了两句诗,讲宣纸高高举起,抖给夫子看。
夫子瞧了一眼,怒得胡子都竖起:“什么玩意儿!叫你写家国天下,写的什么玩意儿!”
辛暮云瞧瞧那蜜汁淋漓的诗,又瞧瞧纸上随手勾画的一个人儿。
“昨夜百里带我去烟雨楼听曲儿。”辛暮云笑道,“他说夫子您也去的,您最喜欢那里的烟花姑娘,常常摸着她的手不放哩,夫子你瞧,就是这位。这诗写的就是烟花姑娘,我还藏了个头。你瞧上句是烟笼清江没晚照……”
话未说完,夫子涨红着脸,一边吼着“荒淫无耻”,一边拿起戒尺开始揍人。
打完了,这场课也上完了。辛暮云跪在地上等夫子离开,那青衫一过拐角他便跳了起来,从窗户灵巧穿出。
他踏着那桃枝窜上房顶,百里疾正坐在房顶,手持一小壶桂花酿等他。
“才刚结果!”百里疾指着被辛暮云踩掉了一个青桃说,“你也不小心点儿。”
“功夫没你那么好。别废话了,来来来,喝酒。”辛暮云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掏出两个琉璃盏,十分得意,“从我娘房里偷出来的。少意盟这桂花酿江湖闻名,咱们可不能糟蹋了。”
他倒了一杯,慢慢品着,眼睛眯起,很快活的模样。
房顶视线辽阔,能看到郁澜江的对岸。百里疾扭头看着他,问:“你为何骗夫子说我带你去烟雨楼?”
辛暮云笑笑不说话。
百里疾:“你明知他不喜欢人提起这个,为何要故意激怒他?”
“他现在已经到我爹那儿告状了。”辛暮云伸舌舔去琉璃盏外的半滴酒液,斜睨着百里疾,“将他气走,没人为我爹打理账务,我爹定会叫我去帮忙。辛大柱书房里头的那些东西,我可得好好翻翻。”
百里疾见他酒盏空了,便拎着酒壶为他满上。
“这府中除了我,只怕没人知道辛大少爷这锦绣皮囊里头,是何其……有趣的一副心肠。”百里疾笑道。
他趁着倒酒的机会接近辛暮云,话语间气息轻喷,扑在辛暮云鬓边。辛暮云一直眺望远方的目光总算扯回来,堪堪落在百里疾脸上。两人距离不过寸许,末了还是辛暮云先转过头。他脸上微红,把自己的琉璃盏夺过来握在手中。
“你大可多笑一些。”辛暮云在自己脸上比划,“家里的人都说百里公子长得凶,总是不笑。”
百里疾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慢吞吞地啄饮:“干爹让我做青蝎,你可见过毒蝎笑?”
他似是想到什么,转头笑道:“若我真是毒蝎,也只对自己猎物发笑。”
辛暮云见过他控尸术的本事,眼前人虽然笑得好看,他却无端地起了一层寒意。
他一口气喝完杯中酒,将自己的琉璃盏揣入怀中,起身从房顶跃了下去。
“不喝了?”百里疾慢悠悠在上面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去烟雨楼做什么了。”
下面静了片刻,辛暮云的声音才慢慢传出来。
“我去的不是烟雨楼,是烟雨楼对岸的雷猛镖局。”辛暮云说,“百里,我要娶亲了,是雷猛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