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6)

“我不是丫鬟!”邬玉志跳出来说,她看过电视剧,知道丫鬟便是低人一等的人,需要听主人吩咐,但她不是,谁也左右不了她。

“哟,那你是千金小姐喽!”地狱里的女人调戏道。

小玉志看向妈妈,这个原本应该出面保护女儿的叶芝,此时已被社会不公的现实压倒,她厚重的镜片蒙上了两片惨淡的白雾,隐约可见两片眼睑像贝壳含沙般痛苦地合上,颤动的瞳孔如珍珠滚动。她沉浸在绝望里,无暇顾及幼小的女儿需要独个儿抵挡险恶的成人世界。

邬玉志两瓣嘴唇相互摩擦,像成年人一样细细地思考一个妥当的答案。

在她还没有想到万全之策时,一个坚定的声音传来:“她是我的朋友!”白冰晖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离邬家母女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听到了所有的对话,原本不关他的事,但他却鬼使神差地站了出来,宣称邬家丫头和他之间有某种良好的关系。这不是他的本意,或许是为了给爸爸正名,不想让邬家母女误会他爸爸。可是,误会又有什么关系呢,伤不了他爸爸分毫?或许是出于孩子纯洁的天性,他希望和邬家“永以为好”。

“对,我是冰哥哥的朋友!”邬玉志骄傲地宣称。

地狱里的女人努了努嘴:“朋友能改变什么?除非你嫁给他啊,你当白家的媳妇,那白家的事就由你做主啦!就像杨局长的儿媳妇一样,多风光!”

“好!”邬玉志陡然发现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果她嫁给白冰晖,那么她的问题、她妈妈的问题、她爸爸的问题、所有问题、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冰哥哥,我要嫁给……”

“不要!”白冰晖慌张起来,和所有人建立良好的关系能够帮助他成为一名圣人,可是,一旦和某个人建立了一种排他性的亲密关系,他就只能做一粒尘埃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不应该跟邬家丫头、邬家的任何一个人建立某种亲密的关系。

小玉志回头看到冰哥哥眼里的拒绝,小小的她像蹦来蹦去的小兔子不小心踩到尖锐的石头那样努了努嘴,收回被截断的誓言。老天爷对待他们也像对待贝多芬一样,既公平又不公平:既然姻缘天注定,何不没让他们在成熟得足以担当起一份真情的年纪相遇相知呢?他们偏偏相遇得太早,早到尚未出世便已经得知对方大名,早到青梅竹马便已经倾盖如故,早到不知珍惜,早到还不懂“茕茕孑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小玉,王欢阿姨跟你开玩笑呢!”叶芝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拉着女儿走出白家的门。

王欢追着母女俩,给她们讲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一名下岗女工,她跑到杨国庆的办公室大声质问:“我从没有迟到早退、从来都是勤勤勉勉,为什么开除我?”

“不是开除是下岗,这是好事啊,大家各凭本事吃饭,解开束缚。”杨国庆抖着脸上的褶子,活像一盘泥地里的蚯蚓喷薄而出。

“那为什么你不下岗,而我下岗呢?”女工抻着脖子,像一只斗鸡。

“我可是局长、党委书记!你是什么身份敢跟我这样说话!”杨局长摆出土皇帝的气派,威风凛凛。

“党委书记?一局之长?你做的那些事情党和国家知道不?要是知道了还能让你当党委书记、局长?!”

杨国庆扬起蒲扇般的手掌,狠狠地扇在女工脸上,把她那张不认输的嘴扇哑了。几天后,那名女工揣着农药在杨国庆的办公室里喝了下去,眼睛一翻、嘴吐白沫死了。杨国庆吓得“罢朝九日”,重金礼聘茅山道士做了一场法式,又请风水先生给他重新布置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楼的晚上总有些奇怪的声音,大家都说是那个下岗女工。”王欢捏着尖细的嗓子说,“杨国庆怕得要死,找到那个下岗女工的老公,也是没工作的,安排了个差事,分了一套筒子楼给他。厉害吧?”

“谁?”叶芝不解。

“那下岗女工啊,她要不喝农药全家都得死,现在她死了做了鬼,杨国庆一辈子都要养着她家里人。”王欢分析道。

尘归尘,土归土,卑微的人如此化鬼神。

“难道我也要去喝农药?”叶芝看了看小玉志,叹了一口气。

“不管喝不喝,揣着去吓吓他们也是好的。”王欢笃定地说。

“我不想这样。”叶芝道。

“怎么,害怕?”王欢笑道,“又没叫你真喝。”

“总之我不想这样。”叶芝坚定地说。

王欢冷笑两声,说:“哟,清高!好,我看你能清高到什么时候?”

她洒着苍瘪的瓜子壳,好像洒着一把把纸铜钱。

下岗之后,叶芝也曾外出求职,可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内陆小镇实在没有一个叫做“市场”的东西,路上全是个体户,现在遍地能见的大小超市那时候压根没有,大家要买东西都是去南货杂铺,这种铺子一个人就够打理了,没必要再请一个人,就算要请,那也是自己家里人顺便帮个手。她好不容易找着了一家筷子制作厂担任会计,第一天上班买了三斤橘子当见面礼,第三天厂子就倒闭了,没挣到钱不说,还赔了三斤橘子钱。

叶芝清楚地看见,在这个时代,原本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有人攀附了捷径超越大家。落在后头的一些人看不过眼,决定抱他们的大腿,或者扯他们的后腿,图个鸡犬升天,也是个心理安慰;走了捷径的那些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只好带上几个豁得出去的,图个高枕无忧,也是个心安理得。“公平”长成了一个畸形儿,富的没有底气,穷的没有尊严。

Chapter 5

再到老师家的时候,邬玉志磕磕巴巴地弹完了《月光曲》的第一乐章,老师欣喜地同意她登台表演,转而又犯难了。

“可是,你家没有钢琴。”老师慈眉善目点破现实,“这弹钢琴和弹风琴是两码事呢。”

“我们就准备买,琴都看好了,过几天就运来。”叶芝突然说。

关于买琴这件事,邬玉志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妈妈说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挣钱,学琴又那么贵,所有的花销都得省着。别人家的地面好歹刷个红油漆,自家地面就是水泥的;别人家装一个大盘子吸顶灯,自己家里就挂一个白炽灯泡;别人的衣服是省城里的时兴款式,自己的衣服就是裁缝铺子里的经典款……邬玉志虽然没有宣之于口,但看进眼里落在心里。尤其是上白家的次数多了,发现白家衣食住行已经发展得超出平均水平。他家的地板不是红油漆,而是从省城运来的白瓷砖,他家的灯不是吸顶的,而是一粒粒水晶珠子串成的。邬玉志朦胧地意识到,邬家不仅住在白家楼下,而且在白家人面前“低人一等”。

“以后,你不需要借冰哥哥的钢琴了。”叶芝提醒女儿。

她做好晚餐,走到白冰晖的房门口:“小冰,可以吃饭了。”

邬玉志打算去盛饭,叶芝阻止了她:“以后,我们下去吃。”

“为什么?”邬玉志问。

“这里是别人家。”叶芝说。

白冰晖心里咯噔了一下,瞬间没了味口,放下筷子,把头偏向叶芝看不见的一边。

“小玉,我们先回家做饭,等冰哥哥吃完了,我们再上来收拾。”叶芝招呼女儿。

“为什么?”邬玉志不能理解妈妈的画蛇添足,自打她懂事以来都是和冰哥哥一起吃饭收碗,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

“乖,小玉,难道你要赖在白家一辈子不成?”叶芝的声音有些急促,甚至带着点儿哭腔,颇为沙哑。

邬玉志被妈妈裹挟着回到自己家,回到昏暗的巢穴里;她望着生满霉点的天花板,用幻想抚摸着白家所有的一切,包括白瓷砖和水晶灯,还有白家温柔的冰哥哥……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赖在白家。

厨房里传来浓重的呛味,叶芝不知道放了多少辣椒在油锅里,把自己呛得痛哭流涕。她的“清高”没能维持多久,便应王欢之邀去舞厅“开眼界”。那年头的下岗工人主要集中在歌舞厅打发时间,这里不仅是他们的社交场所,更是自发的民间组织。王欢深吸一口气,勒住下垂的胸部,裹紧膨胀的腰身,即便□□如降落伞般耷拉在山坡般隆起的肚皮上,她也要抬头挺胸翘起屁股颠儿颠儿地晃进舞池里。那高耸入云的鞋跟是不屈不挠的证明,它们托着沉重的身体,像鸡脚般坚韧,只要旋律响、节奏开,鸡脚像被放了血般颠颠倒倒、哆哆嗦嗦在红男绿女里挣扎。光天化日、黑魆魆的屋子里,没有人真正在意舞姿,她们只在意是否能把自己的脑壳挂在别人的膀子上、琵琶骨上,好叫别人帮自己承受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如遇着共过舞的熟人,笑两声、摸两把,转几个圈,再换个舞伴,一切又是新的了,重头再来,醉生梦死。王欢同舞厅里所有人都搭了一圈,脚步仍然轻便得有些虚浮,令人啧啧称奇。大家捧她做“舞后”,她便跳得越发上了头。即便要忍受耳朵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唾沫横飞,也不愿意放弃杨国庆老家的堂叔的儿子的邻居的妹妹的女儿的八卦。她敢于付出时间和精力,她不怕累,屡败屡战,只怕没能拖上杨国庆们一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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