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空。”邬玉志伸手抢球,被白冰晖躲过,她干脆缩回双手,插进衣兜里,扬长而去。
“小玉、小玉、小玉……”白冰晖追上她、拉住她、哄她,“你相信我,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你爸爸的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
邬玉志回过头来,看见白冰晖坚定的目光如钻石闪耀,以及镶嵌着这两颗钻石的脸庞,透着如月的清辉。北风呼啸而至,钻进她的脖颈,带着被各色墨渍浸染的天空,像一笔还没有渲染完的画。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吗?
某天清晨,有人大喊,沿河的门面出售啦!所有的人从睡梦中跑出来,涌向化龙溪。叶芝顾不上穿鞋,冲锋在前。岂料,黄局长和他的豺狼虎豹早已经将“天上掉下的馅饼”围得水泄不通,发出胜利的号子。滔滔不息的化龙溪发出“蝗虫啊蝗虫啊”戏谑。人群的目标变了,纷纷恭维起黄局长的英明决定。叶芝皱着眉头、瘪着嘴巴打道回府,当她得知新搬来楼上的许家成功拥有了一扇门面后,用鼻尖钻开天花板的裂缝,仰头吃着斑驳的墙皮掉下来的灰尘,干巴巴地咒骂:“居然敢骑到我们家头上!”
自从分了“上下院”,邬白两家的隔阂便更深了。叶芝抱怨新搬来的许家跟她一样普通,甚至比她更普通。许家没有运气和实力承载叶芝的“远亲不如近邻”,反而活在她的咒骂中。许卫红在抗洪抢险的时候拉了白学文一把,白学文投桃报李,推荐许卫红担任黄局长的司机。这位局机关新贵早已忘了妻子愤而自杀的屈辱,殷勤地为新局长鞠躬尽瘁。叶芝埋怨白学文偏心,明明第一时间救他的是邬抗,却把好处都给了“捡漏子”的许卫红。但即使骂许卫红一百句,她也舍不得骂自家男人一句,叶芝可以在心里恨遍全世界,却从不恨自己的男人没本事。或许,她懂自己的男人,她也是“没本事的”,推己及人,这不是她男人的错。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打滚,叶芝俨然成了坛城常见的骂街泼妇,但仍然是个温柔的泼妇。
一个温柔的泼妇注定是个失败的泼妇。
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贝壳含沙,到底是幸福还是痛苦?到底是珠还是沙?坛城满目疮痍,或者方兴未艾,分不清楚,好像黄昏时你分不清楚,走过来的是忠犬还是恶狼。局机关大兴土木,新来的黄局长笃信风水,勘验一番后决定在机关门口建一座牌坊,供奉茅山上仙;为了让仙人称心如意,又竖了三根路灯赶时髦,让上仙抽上“电子烟”。如果说当年的杨局长自诩茅山学艺,那么如今的黄局长就是土生土长的茅山精怪,三十六路神仙、七十二洞妖怪争相结拜。
叶芝从再就业培训班毕业了,邬家购置了电脑和打印机,靠着局机关下属分公司经营起了小生意。邬抗开始负责城郊的基建工程,离家近多了。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每天,叶芝回家做晚饭跟女儿一起用,留出一份放在电饭煲里温着,邬抗回得晚,深夜用完餐后再洗漱睡觉。邬家三人像陀螺一样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偶有交叉的时刻,是短暂的幸福,是今后美好生活的期望,再苦再累也值得,因为所有的轨迹都围绕一个圆心——家。
“回家吗?回家吧。”白冰晖从篮球架后钻出来。
邬玉志瞧了他一眼,仍然抛出一个投篮:“你都住到上院去了,跟我不是一个地方。”
“我可以送你到你家。”白冰晖拍了拍他的“坐骑”,一辆翘屁股矮车把的山地车;按照当时流行的款式,山地车上最好有两只又粗又壮的橡皮轮胎,黝黑得像两条蜷曲的龙,那龙纹得又深又宽,好像是刻在某件青铜器上的,古朴又庄重;而这两条“龙”之上,除开附着一些砂石以彪炳战绩外,最好不再有任何遮挡,以免掩了它们的威严雄壮的“龙气”;而白冰晖的山地车后偏偏架着一座结实的货架。
不知道为什么,邬玉志第一眼看到那个货架就觉得特别称她,粗粗笨笨很可爱的样子,是不是专门为她而设的呢?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她跳了上去,他骑走了,拐了几个弯,终于回了正道,自然而然,像小时候他们同坐在一个货架上,也不像,白冰晖的屁股翘在邬玉雉的腰间,她好像还坐在妈妈的女士单车上,而他已经是追风少年了。
那个年头,学校不允许男生和女生谈恋爱,却对女生乘男生的车视若无睹,好像这是一件很正当的事情。如果那些“老顽固”们懂得“从源头治理”的道理,只要女生一搭男生的车,或者在男女生结伴回家的时候就“抓早抓小”扑灭苗头,会事半功倍有成效得多;或者他们是明白这一道理,只是禁不住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曾有过朦胧的情愫未开花结果,他们以己推人手下留情,就像忽视墙壁上的裂缝那样,应该不至于影响祖国的花朵。他们不忍破坏,完全是惺惺相惜,但见着朦胧要成真,又忍不住嫉妒起来,啊,原来你们比老子那时候幸运多了;于是,举着责任的火把,将这些早早发育的恋情烧成灰烬。
但是,如果有一个老顽固跟在白冰晖的自行车后,恐怕要失望了。因为邬玉志正襟危坐跟殉道士一般,白冰晖也好不到哪儿去,蜷背如鼠,两只爪子死死抠住车把。他们搭自车和骑车的方式都应该成为时代楷模。如果没有风、没有沟壑,你根本就不晓得那个发丝会飘、身体会抖的家伙原来是真人哦。
不说一句话实在太奇怪了,可是,一开口说话更显奇怪,就好像不是他们的声音,而是出自旁白。
“你瞧,这棵树长这么大了。”白冰晖字正腔圆地说。
邬玉志眼睛一瞥,并不能确定这棵就是当年爬过摘过果子的那一棵,她含糊地应了句,打算让白冰晖更多举证。但白冰晖却把邬玉志当成法官,既然法官显得兴趣淡漠,被告也只能识趣了。
“你看,那是北方大队的水塔。”白冰晖的声音好像从广播里传来,殷勤地介绍天边那根蓝白间色的擎天大柱,“北方水塔在北方大队,那里的人是从爷爷辈由北方迁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同学告诉我的,她是北方大队的。”
“你同学叫什么?”
“她叫林锦璃。”
“你跟她一起放学了?”
“嗯?”
“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北方大队?”
“嗯。”
沉默,长久的沉默,不同于刚才的沉默,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默,像一团正在发酵的乌云,一定在酝酿着什么。白冰晖感受到了这阵异常的沉默,如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于是狂骑猛踩,一路冲上山坡。
“停车!”邬玉志不客气地说。
白冰晖拉上刹车,双脚着地,赛车的车头往后翘起,邬玉志往前一跳,头也不回地拐上小路,留下若有所思的白冰晖。
邬玉志的脚步格外慢,但白冰晖始终没有追上来,捱到天黑终于回了局机关。“下院”乱嘈嘈,“上院”静悄悄;灯火万家是“下院”,灯火阑珊是“上院”;有一些勤劳的“小蜜蜂“不知疲倦地将“下院”的灯火搬去“上院”,试图产出最世界上最甜蜜的蜜。嗡嗡嗡,有只小蜜蜂,还猫在墙根那儿。
邬玉志欣喜过望,哒哒哒跑过去,我还以为你不会追,原来早一步等在门口,害我心里好难过。她雀跃地在心里铺好场景,一手已经搭上对方的胳膊,刚想表达亲切之意,突然被刺刀般的眼神封住了嘴,随即这道眼神可被隐藏进眼镜片后。
“你的作业本掉了!”邬玉志蹲下身子,帮他拾起一摞课本。
许明天抢进怀里,好像是她抢了他的东西一样。
“这不是黄权的作业本吗?”邬玉志看清楚了那上头的名字,突然明白过来,“你在帮他写作业?”
“不是的。”许明天推了推眼镜,一看就是在掩饰“罪行”。
邬玉志抖开作业本,那上面全是“优”。
“黄权的猪脑袋能得优,猪都不信。”
“你别管。”许明天抱起作业本往局机关职工宿舍区走,那里有邬家和邬家楼上的许家。
“是他逼迫你的?”邬玉志义愤填膺。
“不是。”
“那你拒绝他啊!”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