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来来回回几次,帘内影子闪动,倒教帘外的人渐渐分了心,周双白突而想起那月宫里玉兔的掌故,“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嘴角微弯,笑意像是雨点落进琥珀川,几不可察。
当然,这幕教覃啸阳看了,也是觉得有意思,此时他正绕着窗外兜圈,眼神偶然透过从这隔花窗发现,这塾间里竟还有两个姑娘家家,前面着粉衣的那个正凝神温书,瞧不清面目只见了后脑勺。至于后头这个,就颇有意思,由一旁看去,仔细梳过了的头发被她托腮假寐的姿势拨乱了几分,发髻上簪着的铃兰步摇也随着她困顿的动作上下轻轻摇动起来,上身着甜杏色袄裙,领边的小兔貂绒抱了一圈儿,围着那阳光下暖融融的脸,有点像……莲蓉甜馅儿的包子!
覃啸阳这会儿想起来,一清早从榻上被薅下来,竟连早饭还未来得及用过呢,一时觉得泄气。只是那正打着瞌睡的女孩这会儿想是困得狠了,托腮的玉腕未能撑住,一头磕在了案上,发出轻轻一声响动。覃啸阳就这么站着瞧她,这下原以为她总该要醒了,没想到这包子只蹙蹙鼻子,转过头来将小脸压在手背上,连眼皮都懒得搭起来。
这丫头可真是懒啊,这是覃啸阳的第一反应,那头磕在案上她能不疼吗?还睡着呢。
只是待她全然转过脸来,覃啸阳才又一怔,这世上怎么竟还有生得这样白的人呢,除了方才被磕到的那处微微泛粉外,其余各处包括那抹细腕子,都像是园子里连夜落的新雪一般,照在初冬的日头下,反折出一股暖米色的光泽来。覃啸阳再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像麦子皮似的蜜色且壮实,从没怎么仔细注意过男子和女子差别的覃啸阳有些被吸引住了。
再看那女孩子长而翘的羽睫微微抖动,像是玉翅凤蝶的翅膀似的,嗯,这样的女娃娃,好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是生得再是楚楚可怜,那也不是覃啸阳对她手下留情的理由。他覃小爷如今在外头冻得缩头缩尾往外呵着白气儿,眼巴巴瞧着她却在那烧了暖炉的学堂里睡得香甜,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这不合适。心里不知从哪窜出一股子有必要一振课堂风气的正义,覃啸阳从脖子里摸出块儿镜似的明玉,调整调整位置,将那阳光投射到了那女娃的脸上,这是他从小就会的招数,躲在暗处偷偷闪别人眼珠子,很是阴险。
覃啸阳就这么躲在墙根下,瞧她被闪了眼,睡不安稳蹙起淡眉又忍着继续睡的模样,觉得这姑娘好笑。
梁淑甯只觉得眼前有块光斑闪啊闪的,扰得她不安稳,困得泪眼婆娑,一睁开眼便瞧见窗外那个捉弄她的半大小子,估摸着比她现在大不了一两岁,瞧她醒了也不躲,大剌剌地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小屁孩,梁淑甯生气扭过头懒得理他。
可那小崽子不这样想,见她像个包子似的鼓着气,心下更是得意,在窗下对她扮起鬼脸硬来逗弄她笑。
梁淑甯心下想着,这辈子她只想安安稳稳的,谁也不招惹,凡事总要多忍着耐着,忍一时风平浪静种种,可越想越不对劲,那窗下的小崽子却越逗越起劲,梁淑甯有点恼了,有种破罐破摔地,总之她躲着忍着周双白就好了呀,可没说她遇着谁都夹着尾巴吧。
愈想愈气,揪了个纸头子握在手新里,团了团紧,扭过腰来往窗下掷了过去,那窗下的皮崽子没料到她有胆子敢在课堂上报复,被纸团子正巧砸在脑门儿上,傻愣愣地杵在原处,也算吃了一亏。
梁淑甯颇为解气地乜了那人一样,只是扭腰回过身时,脚尖不小心踢在了案子腿上,“嘶……”
这么一响动也把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包括正立身背诵的周双白,及讲桌前端坐的吕鼐先生,开口问道,“梁大姑娘?”
回头再看那窗外的崽子,哪里还见得到人影,早不知躲在哪幸灾乐祸去了,梁淑甯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苦着脸立起身来,脚还有点麻,“学生在。”
“双白坐下,大姑娘就从令兄方才那句接着往下背吧。”吕鼐先生拿着戒尺点在书卷上,轻飘飘地交代道。
方才一直打瞌睡,她哪里知道该背到哪段了?梁淑甯心里咯噔一下,这回算砸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感恩。
第八章
梁淑甯心里犯着嘀咕,此刻指望从天而降一尊大罗神仙来救她一救,怕是也不现实,瞧着前头坐的梁淑仪投来戏谑的眼神,颇有点落井下石的意味,果然,这个二妹妹是指望不上的。
吕先生手心里掂着戒尺,慢慢地踱了过来,所到之处座下的学生都诚惶诚恐,只怕稍一个不留意便会引祸上身。看着那戒尺一下又一下轻敲在先生手心里,就像敲在梁淑甯自己身上似的,可越是急就越想不出从何劈头,况且她若此时开口问了,不恰恰暴露了方才打瞌睡的事实。
正当梁淑甯屏住呼吸,左手抠着右手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帘外的另一侧倏然响起一道沉稳少年声,“大道之行也,天下……”
“双白,老师许你开口了?”吕鼐先生的视线带着些斥责的针芒,朝周双白看了过去。
他依旧面若平湖,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只慢慢立起身,轻嗽了两下,声音微敛道,“学生唐突。”
吕鼐有些不满,却不也舍不得过分苛责自己门下这位天纵之才,一个眼神便示意他坐回原处。
梁淑甯这边,却紧紧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赶忙接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虽期间有些磕绊,倒也是一字不落地将接下原文背了出来,吕鼐先生挑了挑眉毛,拎着戒尺又踱了回去,心下想着这梁大姑娘近日里确有长进,严肃冷声道,“先坐下罢,于放课后留下。”
总归是先过了眼下的这一关,梁淑甯的心又揣回了肚子里,有些侥幸,也有些意外,不知道缘何他竟然会出手相助。以她对周双白的了解,他这人向来冷心冷情,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和事向来是不闻不问,今日不知为何会这样大发善心,许是看在梁植的面上?不好教名义上的妹妹当众出丑?或许吧。
梁淑甯这种有惊无险的惴惴情绪,一直到了放课时间才有所缓解,只是想到先生说了要她留堂,又开始担心起来。不好教底下丫头看自己被先生训斥的模样,梁淑甯便带了个托叫认秋先行回院子里,自己正磨磨蹭蹭地拾掇着手里的墨匣。
二妹妹是自然不会好心等这位嫡姐的,只是梁淑仪临走时路过她身边,颇有些愤懑地瞧了她一眼,梁淑甯心里奇怪,也不知自己何时又招惹了她。
而周双白是照例留下的,梁淑甯一边收拾,一边偷眼瞧着吕鼐先生单独指导周双白的模样,那少年人侧身立着,几日不留意,身量似乎又高了些,一身竹青色夹棉袄袍以丝绦腰带相束,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周双白的好看,纵她多活一世,也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性子有些太冷清,不然自己从前也不会吃这样多的苦头。
梁淑甯心里想着有的没的,手上动作放慢,也是为了等周双白先走,不好教他看到自己被先生训斥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难为情,梁淑甯虽算不上什么戴头识脸死要面子的人,只是要在他面前丢丑,总是不想的。
瞧着周双白出了塾院,梁淑甯才战战兢兢地走到座下,洗耳恭听先生教诲,只是没想到,此时和她并肩立着的,居然是方才窗外那个捣蛋的皮猴儿。
覃啸阳也侧头瞧了她一眼,觉得新奇,自己从来受先生训诫都是单枪匹马,今儿竟然还并肩立了一个女中豪杰,稀奇。
吕鼐上下打量这覃啸阳,哪哪儿都不合眼,“教你二人留堂,可知为何?”先生沉声道。
“学生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二人并无半点默契。覃啸阳瞧那梁淑甯此刻低垂着头,像个受婆婆指摘的受气媳妇儿似的,委实没用,自己则愈发抬起头,与座上那吕老头对视,毫无半点惧怕之心。
吕鼐自然见过捣蛋的,只是这样冥顽不灵的也是头一遭,不怒反笑,“我在枞阳时,常听百姓谈及覃节度使美名,如今见了覃家公子倒是叫我大吃一惊,既然覃公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就且先听梁大姑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