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沉默许久,“你不愿意我去,对吧?”
“我们……都不愿意。”
“哥不会出现。”宣承给出答复。
宣诺喜出望外,大哥向来说到做到,只要他答应便无需质疑。
欣喜过后却有些心疼,口气一下变软,“你现在好不好?开酒吧靠谱吗?是不是很忙啊?我这阵打辩论赛离不开,但我可想你了,奶奶每年过年都念叨你……”
“我挺好的。”宣承答,照例是长兄嘱托,“在学校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哥说。”
“够。昨天姐给我买了双超贵的鞋,下次穿给你看看。”宣诺一高兴话就跟着多,“你俩也别僵着了,为我想想啊,我夹中间多难受。”
井瑶开门进来,宣诺做贼一般赶紧挂断,“我姐回来了,回头说。”
“你在井瑶家?”
宣承的问话被忙音隔断。他怔怔放下手机,有点后悔昨天没等到最后。
井瑶啊井瑶,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七点整,井瑶和宣诺抵达餐厅包厢。
一屋子人齐齐站起,井鸥笑着介绍,“我大女儿井瑶,老二宣诺。”说完转向餐桌前的人,挨个指过去,“这是章叔叔,那是章叔叔的儿子章驰,旁边是章驰太太小于,女儿小语。”
母亲这次要嫁入的人家,认全了。
寒暄后各自入座,直到坐好章叔叔还在点头,很欢喜的样子。
章语不过两三岁,坐在婴儿座椅上摇晃小小脑袋瓜,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刚入场的新人。
于蓓蕾摸着女儿的头,温温柔柔说话,“是谁呀?姑姑,小语说姑姑。”
可不是嘛,母亲嫁过去,她们就是姑姑辈。
井鸥热络地拉关系,“小诺,你章驰哥哥两口子都在中医院,以后你们多交流。”
章驰戴眼镜,看上去比宣承大些,额头很高,隐隐双下巴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他推推眼镜笑一下,“我听说你在军医大是吧?高材生啊。”
宣诺礼貌回笑,“嗯,还没毕业呢。你们都是中医啊?”
话题顺着聊下去。宣诺从小就会聊天,嘴甜长得又讨喜,有她撑场井瑶大舒一口气。母亲默默将手撕包菜从章中平面前转到她面前,扬扬下巴。井瑶夹几片到碗里,默不作声吃饭。
“老二活泼,老大安静,多好。”于蓓蕾喂着孩子说话,谁都听得出她是担心井瑶被冷落。见对方没反应也不觉尴尬,继续问下去,“井瑶在外语学校工作?教什么的?”
井瑶想上一会儿,好像什么都教,但这样回答显然不好,犹豫的功夫井鸥解围,“主要教英法语,她学语言还算灵光。”
“爸,这都您同行啊。”于蓓蕾笑得很真诚。
老头儿正在夹菜,井瑶瞧着他拿筷子的左手,又看看自己放左边的筷子,忽然有点亲切。
“章叔叔在大学交拉丁语。”井鸥补一句。
不知这句要怎么回答,井瑶只得点点头。
坐在主位的章中平这时清清嗓子,神清气爽发话,“宣布个决定啊,我们老两口准备办婚礼。”
餐桌有片刻沉默。
倒不是不行,只是这个年龄层办婚礼着实意外。
章驰最先有反应,“行啊,需要什么我们全力支持。”
井鸥看向大女儿,似乎在等反馈。
奇了怪了,井鸥向来潇洒,哪有征得子女同意的时候?
井瑶见目光都集中于自己,小声甩出两个字,“都行。”
可是,怎么有种这回结婚要大动干戈的感觉?
第6章 我妈挺酷的 2
晚饭结束,一行人前后脚出餐厅。
照常有个小小的再见仪式,无非闲聊几句,留下联系方式,以后不至搭伙过日子但总归也算需要常走动的家人。
井瑶跟在最后,她不爱搭话,社交场合的万能应变法就是微笑。脸颊两侧肌肉发僵,估摸着自己笑得也没多好看,干脆离远几步站到一旁默等。
她在这时看到宣承。
马路对面,他单手插兜靠着车门抽烟,眯眼正往这边瞧。
红灯,车流像被按下暂停键,接连在面前静止挡住视线。井瑶不由自主往旁边挪两步,试图解析出宣承出现却又不现身的内心活动。
终于四目相对,他直勾勾看过来毫无躲闪意图。身体仍保持半靠姿态,尽管井瑶在他貌似轻松的姿态下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剑拔弩张。距离太远,她接收不到他眼神里的信号。
“走吧。”井鸥过来拍拍她肩膀,顺视线望过去,“看什么呢?”
对面空无一人,车还在。
没有人横穿马路,井瑶一时怀疑自己眼花。
她转身朝章家几口挥挥手,见小章语眼睛瞪得哧溜滚圆不由伸出舌头做个斗鸡眼,小不点欢快地手舞足蹈予以回应,两人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变成今日最大乐事。
井瑶皮得很,这个事实的知情者又多了一个。
宣诺挽住井鸥的胳膊走在前,叽叽喳喳畅谈对新家人的第一印象。井瑶跟在两步之后,忍不住再去看马路对面,那辆车刚刚起步,方向与她们相反。车窗紧闭,自然无法得知驾驶人的表情。她收回视线,晚风吹过,不禁打个哆嗦。
先送宣诺回校。小姑娘今晚开心,临分别不忘抱着井鸥说“新婚快乐”。待她走远,井鸥揶揄,“你呢?你不说一句?”
井瑶痴笑,“您少我那句祝福啊。”
“这家人还行吧?”母亲问道。
“挺好,挺厚道。”井瑶坦言自己的直觉。无论是老头儿的面相还是章驰于蓓蕾餐桌上的照顾,她能感受到来自这个书香门第家庭的诚恳。
“我跟章叔叔认识很久了。章驰他妈五年前走的,心脏病。家里就一个儿子。章叔叔现在自己住,我打算过段时间搬过去,也算有个照应。”
井瑶点点头,“您随意。”
过往的任何一位交往对象母亲都不曾这样介绍情况,许是自己变成有权利知晓的成年人,许是办婚礼请宾客有必要提前告知,母亲愿说井瑶就愿听。
井鸥去年年初正式从私立学校离职,带了一身咽炎颈椎疼痛的职业病,也带了一点未能陪伴本届学生至毕业的遗憾。高中教师总有那么一丝执念,仿若唯有金榜题名的夏天才对应职业生涯的完美谢幕。学校合同一签就是两年,带毕业班强度又大,受过伤的脆弱膝盖让她没有信心撑到最后。况且优秀的年轻教师数不胜数,离开是给他们机会,也是放自己自由。
最后一堂课结束,她收到班里学生的手写卡片和一大束鲜花,离开极具仪式感。回到家才舍得打开卡片,一字一句看过去几次含泪,却又忍不住暗自纠正孩子们单词的拼写错误。红色水性笔拿出来又放回去,终是落下不愿舍弃却又不得不舍的职业习惯。
忙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闲下来行为也跟着反常,最明显特征是极其爱给女儿发消息。每天五条起步,图文并茂双语交杂。宣诺还好,只限于吃穿住行常规问候,可到井瑶这儿时不时还会冒出一段授课经验交流,她不忍打击母亲积极性却也受不住这般骚扰,思来想去便和秦硕提议让母亲来学校兼职。重点高中经验丰富的英文老师,教学成果显著且对高考题型得心应手,这样的资历在培训市场绝对抢手。秦硕当即出好聘用合同,每周三节,不至太累也不会太闲。井鸥劲头起来不负众望,去年高考押题准度惊人,AZ学生家长都乐开了花。秦硕也在这时知道井瑶的家庭状况,他问她,你对你妈什么看法?
在原生家庭影响被大张旗鼓讨论的今日,他不自觉迸发出一股同情心。
秦硕是第一个直截了当问出的人。尽管井瑶知道,很多人其实是藏着掖着不敢问。
“没看法。”井瑶这样回答,思考一下好像也算有,于是说道,“我觉得她挺酷的。”
她讨厌过井鸥,但绝不因为作为母亲的她未能赋予孩子一份长久持续的家庭关系。
许多机缘巧合,并非一两句话能说得清。
她的母亲从不曾因世俗眼光和外界评价而放弃自己,放弃人类最原始的追求爱与被爱的本性,在这点上,井鸥太酷了。
况且,她也从不用这些去圈住自己的孩子。
“你果然是野蛮生长。”秦硕最后给出评价。
车停至井鸥楼下。她仍住在从前的老房子里,嫁给宣前进后将房子租出去,出走半生又重回原点。国人对房子总有种执念,精神上它是家的具象,物质上它属个人资产,一砖一瓦一物一件,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与安全感挂钩。人是一株浮萍,房子就是隐形的根,漂泊无所依的人生里它成为落花流水最后的退路,亦能在一无所有时挺身而出拯救破碎的勇气和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