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上是一双崭新黑色运动鞋。
“你们好快啊!”宣诺亲昵地揽住她手臂,“我们也才到。”
宣承走近,与井瑶轻微对视后不动声色接过嘉念肩头的背包,扬扬下巴,“走吧。”
一行六人沿指示牌进山。前方几米远是一对携带宠物的年轻夫妇,金毛犬回归自然可劲撒欢,女主人“宝宝你慢点”的声音清晰入耳。走在最前的宣诺忽而来了兴致,她转身面向身后的庄泽,“小时候爸爸带我们几个爬山,山脚下都要演练的。就跟训练军犬差不多。”
“哈?”庄泽笑,“怎么来?”
“这样,你们站成一排,”宣诺发号指令,看看路宽又道,“两排。”
井瑶偷乐,见小妹一本正经拽拽秦硕大力配合,“站队。”
前三后二,宣诺拿出指挥官架势,“稍息。”
井瑶与宣承迅速出脚,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仿照着二人架势做出同样动作。
“立正。”宣诺拉长音。
有一瞬间,短暂地某个瞬间,井瑶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宣前进。
只有他会不厌其烦纠正他们的身姿,双腿并拢,手帖裤线,目视前方;只有他会将爬山看做磨炼意志的演习,“必须登顶,全力以赴”;也只有他总会跟在他们身后,在儿女筋疲力竭产生放弃念头时百般鼓励,“可以,再加把劲”。井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对于宣前进的看法,即便亲近如宣承,她想暗自留存对二爸的独一无二的感激——是宣前进让她领悟到坚持的力量。每一个被困境压到无法喘息的刹那,她总会想到山顶在前腿如灌铅行进的那个自己,然后有一个声音:努把力,井瑶,努把力。
那是宣前进的声音,久而久之变为她心里的声音。
如果您不走该有多好。宣前进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井瑶总会产生这个念头。可能是回家的路上,可能是某个失眠的夜晚,也可能刚刚结束一通与井鸥的电话。她尊敬他,感激他,并且深切地,想念他。
某种程度上,宣前进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很忙很忙,子女的学业生活全权交予井鸥,他甚至没有参加过宣诺的家长会。可他以身作则赋予他们很多信念——胸怀正义、心奉怜悯、咬紧牙关挺过去。
井瑶想,父亲或许也包含着这样一层深意。
爬至半山,秦硕体力不支最先放弃,“要不我先下去吧,趁还有点搬炉子的力气。”
八月正午,太阳烘烤大地。
嘉念满头大汗气息虚弱挤出一句话,“我跟你一起。”
“我也……”庄泽瞄着宣诺,换成疑问口气,“要不我也下去?那么多东西,秦哥自己搬不动。”
发起这场出游的宣诺看看前方又向山下望望,退后一步,“算了,我跟你们下去。”
打退堂鼓的三人皆以“家属”身份到来,此前甚至未曾见面。尽管宣诺体力尚可也一心想登顶,可思虑不由自主占据上风——她担心他们之间会尴尬,毕竟是日后可能成为家人的他们。
目光齐齐投到未表态井瑶与宣承身上,他们没有交换信号却同时说出同样的话,“我想上去。”
话音刚落,宣诺笑了,“哥,姐,我就知道。”
这是属于宣家子女的默契。
宣承伸出手,“那走吧。”
井瑶愣了愣,随即拉住,“走。”
兵分两路,一路前行,一路下山。
井瑶全程没有松开手,她麻痹自己——没人知道的地方,你可以这样做。
掌心出很多汗,指缝皆是汗津津的黏连。井瑶想到某次夏夜和宣承去看达利画展,他们最后一批进场,意犹未尽时被展馆工作人员点名,“请快点,我们要闭馆了”。他牵着她的手去找最想看的那幅《记忆的永恒》,一路快走终是看到了——黎明中的里加特港湾,干枯赤裸的树,荒漠沙滩下融化的时钟。多梦幻啊,记忆消融在时间里,变为永恒时空中无法被摧毁的证据。宣承拉着她的手,在管理员不断催促下恋恋不舍离开展馆,很热,就像现在一样,可就是不舍放开。
回忆太多,太厚,又太满,以至于某个微小的细节都是曾经发生的纪念。
他们最终登顶。俯瞰城市,目之所及皆如乐高搭起的玩具城,楼房、车辆、树木,所有都变得微小而精致。人群是被安置在特定地点的风景,不能发生,古板却有趣地呈现出各自生活。
井瑶问,“嘉念的鞋是你买的吗?”
宣承看过来,“重要?”
”嗯。”
“她自己买的。”宣承如实作答,“不好停车,我没下去。”
井瑶沉默半晌,又问,“如果可以下去呢?”
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此刻极其任性地在钻牛角尖,可太想听得答案,就像看一本悬疑小说,真相让她失去耐心,恨不得一页翻至结局。
宣承松开手,板正她的肩膀,“瑶瑶,别问了。”
“必须回答。”井瑶看着他,一双鞋好像成了心魔,她控制不住。
许久,宣承扭开脸,“会。能下去的话,我会给她买。”
不是不忍看,是不敢看。他在撒谎,怕稍有不适暴露掩盖的真心。因为太知道井瑶的执念,宣承必须撒谎断绝她的期待……以及,自己的。
哪怕我此生如此,也希望你有更幸福的今后。
瑶瑶,大步走吧,别回头。
第55章 大步走,别回头 3
夏天接近尾声的某个周末,D.CH酒吧正式开业。
季子辰发来消息,瑶瑶,自家买卖必须带人来捧场,越多越好。
这让井瑶犯难,不客气的说自己什么都有,除了人。秦硕自然在列,思前想后叫上赵雨宁,学校里有私交的也就他俩,这是她在基数层面可以贡献出的最大诚意。
两个月内,爬山出游是井瑶与宣承的唯一一次见面。那日下山后他们从容地加入烧烤队列,谈不上伪装,本就是不能表露的隐秘心思。嘉念毫不掩饰对宣承的好感——时时跟在身后,烤熟成品第一个送到他嘴边,央求众人为他们拍下许多合照。面对宣诺亦真亦假的询问,“你们什么时候公开发表声明”,宣承不予作答,嘉念则笑着回复,“你哥是块顽石”。总之那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意外亦无惊喜,好似一台列车沿着固定轨迹驶向可以预知的终点。
不见面的联系有三次。第一次是他出院后不久,某天晚上井瑶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悬在半空难以落地,她将之视为厄运信号当下给宣承打电话询问伤口恢复如何,直到他声音传来语气如常答“我没事”这才放下心;第二次是KK入职那天将一全新保温杯放到她桌上,女伴告知“宣承托我带给你啦,说你本来那个用很久”——前一个也是宣承买的,老外不习惯喝热水,井瑶生理期又总肚子痛,他便买来保温杯每月特殊时期冲满红糖水早晨由她带去学校喝。井瑶将旧的收留起来,给宣承发消息,“礼物收到,谢谢”。一堂课结束宣承才回复,“照顾好自己”;第三次就是两天前,宣承打来电话,“酒吧准备开业了,到时叫上小秦一起过来玩吧”,井瑶答好,他又问,“你们还顺利?他没欺负你吧?”井瑶说没,宣承在电话那头笑,“也是,从小你就打架不认输。”
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井瑶不敢问。怕,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怕自己受不了表现出漏洞,怕真的就这样失去他。
从前只知虐心的恋情是一方放手换来另一方的成全,他们不是,他们要各自放手彼此成全,即便两方都心知肚明那种成全对方并不想要。
比虐心更无力的是,我很爱你,可我不能再爱你了。
前期宣传到位,开业当晚酒吧上下两层几乎坐满。小雅似已从惊吓中完全走出,重新恢复往日那般自来熟的状态,见井瑶一行人到挽着她的胳膊带至窗边预留座位,嘴里碎碎念,“今天来了好多人,这层都是老大以前的同事朋友还有老客人,有些企业客户还有重点培养对象都安排到楼上包厢了,我们都说以后这地儿搞活动肯定一办一个准儿,高端大气上档次啊。”
井瑶见她衬衫领口皮肤露出一截伤疤,指指自己的脖子问,“好了吗?”
“我这点小伤早好了。”小雅笑,“嗨,承哥出院后还劝我呢,就是运气不好呗,谁一辈子还不摊上几个极品。只要他不怪我,我这心里就痛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