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备而来 3
井瑶一早给母亲去电话,开门见山,“章驰是章叔叔亲生的吗?”
那头短暂沉默,井鸥反问,“谁告诉你的?”
有警惕,有疑问,唯独没有惊讶。井鸥早就一清二楚。
未等作答,那头又一句提问,“你还知道什么?”
还?井瑶不知母亲何意,“还有?”
这场母女相互试探的对话以井鸥急不可耐的语气终结,“瑶瑶,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章驰。小时候大家总说他长得不像父母,说他是被抛在垃圾箱捡回来的,章驰接受不了闹过一次,胡乱吃了好多药,又是洗胃又是抢救差点出人命。你章叔叔立了誓说他是自己亲生儿子,章驰母亲更是到走都没说,他要现在知道父母这么多年都在骗他那还得了。万万,万万不可告诉他,听到没有?”
现实总比想象中最坏的结果还要糟糕百倍。
“听到了。”井瑶咬着下唇答应。
电话里传来轻微叹气声,井鸥穷追不舍,“到底谁告诉你的?”
她编不出谎,实话实话定又惹母亲担心,只得避重就轻,“随口问问,怕说错话。”
井鸥只当女儿那日看到章家全家福察觉出端倪找自己核实,未做多想,再次嘱咐,“不能告诉章驰。”
“我不说。”
也是,自己这闺女一向话少事少。井鸥放下心挂断电话。
秦硕紧锣密鼓展开西语老师的招聘行动。他做讲师出身,懂得这行辛苦,又深谙师资是语言学校根基的道理,开出的薪资待遇远高同行业。全网搜罗加从前同事朋友推荐,不到三天简历收上一摞。具体审阅全权交予井瑶,作为AZ唯一和这门语言沾边的人,井瑶初步挑选加班加点做完电话面试,留下条件相符的递交行政部门安排时间做现场面试。
周五这天,学校迎来第一批日后可能加入队伍的新鲜血液。面试官除去两个合伙人,教日语的孙老师也应邀来镇场。孙老师从大学退休后来到AZ,资历老,教学经验丰富,授课技巧层面最有发言权。
面试者多是刚毕业的西语系学生。秦硕看人,井瑶考专业,孙老师注重表述仪态,三人各专所长配合默契,半天下来心中已有定数。
面试结束,孙老师收着东西同井瑶说话,“你比这些孩子大不了几岁,怎么就觉得隔代了呢?”
上学跳跃,拜母亲所赐生活向来颠簸,所有经历都在加速她的成长。
“她显老呗。”秦硕挖苦。
未等井瑶发声,孙老师抄起文件夹敲他后背,“瞎说。我当初就是冲人家小井水灵才来的,就你一人我还真得琢磨琢磨。”
秦硕校长当的一向没架子,装出声泪俱下的模样揽过井瑶,“你可不能离开我”,眼神委屈巴巴瞄着孙老师,“要不咱半壁江山都得走。”
孙老师哈哈笑出来,“一对活宝。”
秦硕提议一起吃饭,孙老师摆手拒绝,急着往外走,“我还得带我家宝宝遛弯呢。”她女儿在外地定居,不用想都知道宝宝是家里那只博美。
他看向井瑶,“你,孤家寡人无儿无女没猫没狗。”
“不去。”井瑶回得干脆。
“干嘛,免费晚餐哎。”秦硕阻拦。
“累。”井瑶晃晃手里一打简历,秦硕只得作罢,“得,我送你回去。今天你限号,不用谢我。”
周五晚是天河的变身时刻,退去平日里匆忙焦灼,整座城变为肆意狂欢的游乐场。春寒未退,已有姑娘穿起短裙长靴,刻意打扮的浓妆艳抹阻挡不住神情透露的青涩,青春多好,可人们在那样的时刻总是期待长大渴望成熟。
殊不知长大与成熟是一条单线轨道,走出就不能回头。
秦硕“哎哎”两声换来井瑶侧头,他打开天窗,“小猪才圈着养,人么,偶尔得透透风。”
刚说完又赶紧关上,“靠,真他妈冷。”
井瑶哼笑。任谁看来,她都活得太封闭了。即便是除去家人,身边最了解自己的秦硕。
“我真不知道你西语说这么好,虽然我一句没听懂。”秦硕偏过头看她,“但来面试的懂啊,看那些小孩惧怕又崇拜的眼神,啧啧。”
“你不有我简历么。”搭伙之初,井瑶抱着应聘心态给过秦硕简历。
“纸又不出声。”他自顾自感叹,“真神了你,到底怎么学的。”
怎么学的,这问题被问过几百遍。语言专业必须选二外,那时班里同学一半读英语,井瑶觉得没挑战便随大流选了西语——西班牙语在句法结构、单词相似度上几近法语,可总归是一门新学科,她从不抗拒探索开拓语言的新领地。
开始有些吃力,比之母语为法语的同学们,她反应总是慢半拍。学期中宣承带来一个学生,新入兵营的菜鸟,墨西哥人,因为交流受限处处被老兵针对,最惨的情况是一天做五百个俯卧撑。小伙子老实,委屈咽到肚里,夜深人静躲去宿舍外面捶树怨自己无能。宣承看不过眼替他解围两次,小伙子这才发出求救信号,“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法语班吗?”
“知道啊。”宣承笑,“一对一辅导,老师绝对靠谱。”
宣承将他低价卖给井瑶,一小时10欧,现金支付,交易无凭无据全靠信任。
第一次见面井瑶便被“介绍人”敲警钟——这是任务,决定开始就要圆满结束。
圆满没有具体指标,井瑶理解为至少让小伙子能做到日常沟通,此外要接得住好事者抛来的脏话。
小井老师的非正规教学生涯就此开始。拿钱办事,为讲得通透她把两种语言的词汇结构语法反复比较,每日备课过程也是让自我进步的过程,下一番真功夫,那些一知半解的地方便也不再成为障碍。小伙子和宣承关系好,相熟之后也会跟他来公寓蹭饭,他给井瑶讲自己的家乡,距离坎昆一百公里的小村庄,那里有一个教堂一个小旅馆,上学要去20公里外的镇上。街头到街尾所有人都认识,大家种菜种果拿到国道边上卖,去坎昆的游客们买好就走,从不还价有时也不找零。他大姐在坎昆四星酒店做服务员,大哥本来跟人搭伙做潜水生意,年初下海出意外,游客得救可水性更好的他没再回来。
小伙子用西语讲这些,远离家乡之后,井瑶是他第一个听众。
这世上可以比富,新闻里按资产罗列名单长长一串,光荣、优越;可这世界比不了穷比不了惨,因为低微和艰难没办法设定比对标准,更因为没有人愿意参加这种比赛——在生活里苦苦挣扎满怀希望的人们不能认输。
井瑶只能做一个投入的听众,她太知道人有多渺小,渺小到根本无力去分担他人的悲痛。
有次上课井瑶教他那些不入流的骂人词汇,她说得顺口,小伙子学得起劲,待把人送走,宣承双手抱胸站她面前,“你这都哪儿学的?好多我都不知道。”
军团三教九流来路各异,一帮老爷们整日聚一起说话不带些脏词都烘托不了气氛。
井瑶嘿嘿傻乐,“生活这所大课堂教会我太多。”
宣承无奈,点她脑门数落,“你啊,学点好吧。”
她便笑嘻嘻回复,“全专业挑不出比我更真善美的。”
“好好教他,”宣承忽而严肃,“不然我真怕哪天出去就回不来。”
老师不会因你听不懂就重复讲解,同事不会因你跟不上就慢下语速,行政部门更不会因你听不懂就换成英文,这些作为困难都可以克服。可在宣承他们所处的世界里,听不懂不是困难而是险境,它也许会将一个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选择一条路就要适应这条路上所有的坑洼颠簸,没有例外。
“是。”井瑶郑重应下,对于第一个学生,是责任更是承诺。
哪有什么独门绝技学习方法,不过是多一份契机罢了。
秦硕将车停到小区门口,井瑶解安全带的功夫见缝插针说一句,“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告诉我。”
整整一周,他没见她笑几次。
井瑶愣一下,还是点点头算回应。有人需要听众,有人习惯独自承担。
明知她是后者,可秦硕忍不住啰嗦,“我们是革命情谊,战争年代你得替我挡子弹的。”
“我替你?”井瑶睁大眼睛。
“都一样,你挡完我不得救死扶伤啊。”秦硕见她暗藏笑意稍稍放心,重新起步,“到家发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