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隐形的线翩然作舞,编织成一个完整的形状,轮廓如连理枝。
他将她抱去书房,从架子深处取出一副卷筒,正是朝臣百求而不得的《燕水》手稿。
给皇帝的是印刷版,这是原版,色彩方面更鲜明丰富,与其说是水利工程图,更像一幅大家之作,以江山为参照,绘宏伟华图。
孟晚流小心翼翼地触上去,聂云卿不满道:“你对我都未曾如此尽心。”
孟晚流沉浸在画里久久没回神,自然听不到他的吐槽。看到这幅画就像陡然被开启了灵智,回到曾为灵玉的时刻,天地山川都条理分明尽收眼底,那种天地苍茫我为蝼蚁的感觉令人心潮澎湃。
他是怎样绘出这样一幅图的?简直非人。
“孟孟可还记得在北疆时你曾绘过图以供考量?”聂云卿提醒道。
孟晚流想起,她那时画了北疆的地形图,但没画全国的,“所以剩下的,你都自己去看了补全了?”
“然。”
孟晚流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会儿,将画卷好给他。
他看着她,没伸手接。“孟孟,不再看会儿吗?”
她看他的脸色不太好,就讪讪收回手,又展开画卷在灯下欣赏。暗自腹诽,还要看啥,看出个花吗?
她识图能力一向堪忧,幼时语文作业有一项叫看图写话,她次次写错主题,要不是卷面分加持,她能不能及格都另说。
让她看图,简直难为她。
她目光扫过画面的每一个细节,生怕错过了什么线索,方才觉得惊艳的图一下子不那么可爱了,找了许久,眼睛都看累了,她饮了盏茶休息了会,视线无意浏览过整张图,一个大大的“流”字。
等等。她搁下杯子又看了看,确实,浅色线条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流”字,他竟然把她的名字融进了九洲大陆!
这是她收到过的最震撼的情书,纸上无书,山河为笔触,温柔涂抹爱意。
她想对他说什么,一抬头却见他眉目沉浸在灯下,温馨宁静,手上运笔如飞,万般决断都在于此。自此登上相位,他的工作量就大了很多。
她于是噤声,悄悄地收好画卷,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
窗外,暗香浮动,如见月昏黄。
第81章 圆满
朝臣始终无法忘记新丞相一袭紫袍出现在大殿上的模样。紫袍秾艳,繁枝盘桓,稍有不慎就压住人的气场,让你只记得衣袍而忽略人脸。但他容颜偏偏比紫袍更甚,眸光流转便是一段盛世风流,衬着秀的眉、挺的鼻,愈发如临水照花,两厢皎皎。
不知瞧见了什么,他微微一笑,他笑时,满殿珠玉尽落,绮罗生光。
见惯了清正严谨端方,猛然被妖异轻佻放纵一冲击,大臣们都暗自在衣袖下捏自己软肉,又被真实的痛觉打回现实。
这竟然真是他们大燕的丞相,真是……
聂云卿已从容地站上百官之首的位置,只留一段高挑颀长的背影给人看。这样看去,又觉得那背影不那么可憎了。
皇帝在高位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那些个迂腐脑袋,一个个都不屑鄙夷,可目光一直往人身上瞧,就没断过,还不肯承认颜狗本质。而聂云卿穿紫袍的风度要比他想象的好,整个人更多了几分贵气。
他的丞相,应该是很贵的。
这个朝上的人很糟心,这位聂大人的意见总是和他们相悖,他们原本想好的腹稿都被打乱,又总是被一针见血地挑出毛病,任谁都有火气,得过且过的心被摩擦得渣都不剩。
没两天,新官上任的聂大人就向皇帝进献了一张长长的表,表上是他对各地物价的陈列,皇帝看完后,当即连夜重新制定价格,对国有之物进行统一标价,私有则按地区发展设置区间。
户部:……
沉寂了会儿,当众人以为他消停了,他又向皇帝进献了一沓厚厚的卷宗,卷宗写着刑部的犯人罪状和处理结果,皇帝看过后,开始大整顿。
刑部:……
礼部并无大问题,但聂云卿表示前朝糟粕遗留太多,新朝新气象,应一切从简,于是礼部空闲了许多。
吏部兵部见状,想走后门的和想以公谋私的都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不法行为就这样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
有人猜测聂云卿背后有人,否则为什么会一上任就迫不及待整出这么多事,但多数人都对他本人持有极大的恶意,消息如闪电,手段如鬼魅,还让他们不敢反抗。
对上不能反抗,最多有意无意隐晦贬损,对下就没那么多忌讳了,谁家没有个聂小人扎,那都说不过去。
聂云卿本人倒是不在意,扎便扎吧,总得给人出口气,他们也就配在家扎小人了。
“上以蒙蔽圣听,下以苛政治国,曾挖万人坑,抽千人骨,葬百人身……”
孟晚流记得《燕书》里的这段话,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照字面上理解,就是一个奸臣的正常行径,但根据她穿越过来看到的,未必属实。
既然她仍在此,就该好好探寻其中的曲折。
万人坑她去茶楼问过说书人,说书人一副小意思的表情。和她讲了老半天,她才知道这个万人坑根本不是埋了万人,而是舌坑万人。具体为聂云卿改变了科举制度,封了名、还令专人誊抄以便消除字迹差异,导致很多准备好的士子无法作弊。
孟晚流:……
天杀的,挖万人坑就是这么个坑?!!
抽千人骨这事,很快她就亲自见证了。
彼时旧朝遗留的文人于甘南聚众挑衅,皇帝尚文,又不忍直接大肆屠杀,一度十分为难,忽然想起聂云卿曾也是科举出来的探花,文辞自然没的说,便派其直走甘南,以文相会。
其间聂云卿大大小小经历了二十余次暗杀,抵达时正遇上文人们浩浩荡荡游街而行,百姓早已司空见惯,并无半点抵触。
聂云卿没有接受当地官员安排的驿馆,而是自己带人当即在城中央的空地上造了个屋子出来。这屋子没特殊之处,如果有大概是特别结实,以及四通八达,如果有人暗害,便会第一时间让消息传出去。
以是刺客们终于消停,当地地方官还不得不派人给他守宅子——在他的地盘上若是出事了,他也难辞其咎。
双方约好三日后临江上一较高下,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文坛若是让遗风给占了,就是深深的耻辱了。
孟晚流想给他开开外挂,他态度懒散却坚决,整日绘图雕刻,就是不碰诗书。她便不再干扰。
当日他从文辞、策论等全方面碾压那帮文人,以旷达简练之辞破晚秦淫靡虚浮之风,抽光其所有的底气,让他们被广大士子戳着脊梁骨骂。因当日聚集者有千人,便称抽千人骨。
国之末路本就与国之初始有最根本的分歧,能活到新朝的,本就与旧朝划分了楚河汉界。
到最后对方无文可作无诗可吟时,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堂堂贰臣,何故咄咄逼人?再洋洋得意你亦是叛国之图,我等至少守到了最后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看聂云卿的眼神又变了。
他是大秦的探花,大燕的丞相,诗吟得再好又有何用,终是在道义上落了下乘。
孟晚流愤懑不已,他心有灵犀已然望来,目光是任何怀疑和流言蜚语不可撼动的岿然,无声让她安心。
那一刻的坚毅近乎于神。
葬百人身葬的是监狱某些罪大恶极却有关系的囚犯,原本是要关几年就放出来,聂云卿查到后将之全部从牢里提出来,一次性砍头顺便殡葬一条龙,人死了,但背后的关系没死,愤恨之下给聂云卿使了不少绊子,都被他见招拆招搞定了。
这时世人才发现这位草包丞相实则是个铁打的强人,周密而狂放,果决而运筹帷幄。但要说其无破绽,也不是,他唯一的破绽在于他的妻。
他每日无论多晚都必会回府,有一次有人刺杀他的妻,还没近身就被他挡住,用的毒是最烈的毒,毫无理智可言。
孟晚流不知道自己在外界已经被冠上聂夫人之称,她还有最后一件纠结的事,就是他的结局。
《燕书》上说他被献给戎人,她也记得车鞠十年内都无法再兴风作浪,但算算时间跨度,十年之期,怕是也不久了。
这次会有影响吗?
她想去一趟北疆。她知道聂云卿绝不会应允,所以她只能偷偷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