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流才算满意。这皇帝没那么忘恩负义。
然而当晚宅子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聂云卿正在研墨写文章,写至投入时忽然天降飞光,把他眼前的纸映的雪亮,他只来得及侧身后仰,就被后方围追而来的剑制住了。
孟晚流早就发现,下意识想像身为兵刀时那样飞身把刺客击退,却忽略了她只是一株花的事实,用力到一半,泥土巨大的吸引力迫使她不得不量力而行。
想什么呢,她现在甚至不能说一句话,还妄想救他?
于是局面最终走到不可控制的一面,聂云卿被牢牢掌控,毫无翻身之力。
孟晚流心急如焚,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小命要是交代在这里就太亏了。可聂云卿看上去倒很冷静,语调平缓地问:“诸位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挟持他的人手上力度松了松,离他的颈项远了点。
“聂云卿,你可记得我?”
一人推门而入,摘下脸上蒙着的布,眼里血丝密布,有种异样的执拗和说不出的癫狂。
“记得。先帝的一条狗。”他语声轻慢,眸光如琉璃冷透肺腑。狗到朝代都换了还天真妄想能回到从前,真是疯的不轻。
那人几乎瞬间就暴怒了,却被身边之人伸手拦住,那人也摘下黑布,彬彬有礼地一揖,“黄兄性躁,多有得罪,望聂大人不要放在心上。我等来是为复国一事,聂大人曾为陛下股肱之臣,流落至此难道不会不甘心吗,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定能重整河山……”
聂云卿微微一笑,目光轻佻地落在他脸上,“陛下已逝,你以为你还能将原来的大秦原封不动的搬回来?”
被那一笑惊艳到心跳如鼓的人顿时明白他是被拒绝了,想了想他又改口道:“我已事先查到宗室遗脉的下落,你且在新朝做你的官,关键之时能提供线索就好,也不求你一同谋事了,事成你要什么,能应的都应你。”
“应我?那我要尔等放弃谋算,陛下将既往不咎。”这个“陛下”指的显然不是方才所说的陛下了。
“既然聂大人软硬不吃,那我就多有得罪了。”
“朕在,谁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打开的力度大多了,门板轰的一声倒在地上,一行队伍浩浩汤汤冲进来把人围得密不透风。
鲁莽的蒙面人第一反应就是把聂云卿再次控在刀刃下,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刀颤颤巍巍几次划过聂云卿的脖颈,留下几道血痕,看得孟晚流心惊胆战。
后来皇帝身边一个神箭手准确地射中蒙面人的手掌,聂云卿才得以逃脱。
皇帝半摊着手,目光殷切,无声在说:“来,来,到朕这儿就安全了。”
可聂云卿看也不看他,明明已经在交战区外,又匪夷所思地折返回去抱了一盆花出来,中途还险些被砍了一刀。
皇帝:???
孟晚流:???
她是谁,她经历了什么?
如果不是他又回去救她,她都不知道她面临着生命危险——她只是朵花,哪怕是毒花也经不起踩踏事件,刚刚差一点她就被人踩中根茎,是聂云卿恰好赶到才让她免遭劫难。她都不确定聂云卿在挡她的时候有没有被人误踩。
聂云卿紧紧抱着她,连盆一起,看着很傻很滑稽,周围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他,只有她能体会到他胸膛的温度和急促的心跳,一声声,入耳入心。
她也跟着一起傻了吗?
再次细听,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趋于规律,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他将双手环抱她改成单手抄着她,走到皇帝身边再次回头时,眼神的温度骤降,对面,妄图造反的人都被死死捺住,不甘又恼怒地看着他。
“我皇圣明,却也容不得宵小肆意妄为。尔等不知悔改,便再无回头之路。陛下,送他们上路吧。”夜幕降临,皇帝来时有亲卫在近处用火把照明,此刻全都一股脑照在青年的面上,一半是浓烈的明,一半是斑驳的暗,如戴了半副面具的妖,噙着险恶的笑。
该听吗?没有人敢出声。这是太过违背常理的人,让人本能地不信。陛下会顺他的意,还是会留有余地?
皇帝看了眼神色不明的青年,没接腔,语气沉凝地说:“尔等可知如今已是大燕了,再要闹腾,尔等也算是在犯上作乱,朕说的可有错处?朕想留尔等说出还有何人参与其中,然,聂爱卿执意要送尔等上路,那便,送吧。想必他定有后手,不必从尔等口中问询。”
围剿的将士:……
孟晚流:……
连聂云卿都少见地呆滞了一下,没想到皇帝能听从他的意见。怎么能,那么信他呢?万一他……
万一……
就地斩杀前朝余孽后,聂云卿肯定不能再住这儿了,皇帝便让人从皇宫里辟间屋子让他先住着,回程时两人同坐一辆马车时,聂云卿罕有地沉不住气,问:“陛下就不怕臣只是为了泄愤,所以连线索都不顾了?”
“不可能。”皇帝果断摇头,笑看他:“这世上,谁都可能泄愤,唯你不可能。朕与你相识那么多年,从未见你失去理智,你对一盆花都比对他们上心。”他意有所指地瞧了眼聂云卿怀里的花。
那当然,她和他认识多久,他们和他认识多久……不对,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穿越至今连句话都没说上,能有什么交情?
她蔫哒哒地垂下脑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说话啊。
“谢陛下信臣。”聂云卿说着,不动声色把花往怀里移了移,阻挡皇帝的视线。
皇帝哭笑不得,“你是有多爱这花,它有何来历吗?”
当然有来历,它是他为皇帝准备的最后一张牌,无论如何他该直接坦白的,可皇帝就坐在他对面,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更无法把怀里的花递过去。
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马车一顿,不再向前行进。皇宫已到,这话题也就暂时止住了。
可他知道,他得从长计议了。这张牌,他不想交出去。
皇帝听从建议,在原宅附近设下埋伏,久未等来同伴的人忍不住前往宅子探看,一看之下被抓了个现行,顺藤摸瓜又牵连了一批人,皇帝视情节轻重公平处置。
由是民间对聂云卿的评价虽然更加两极分化,官场却有了变化,至少明面上是敬畏的——如果你曾距离最高的位置一步之遥,你会愿意亲手摧毁吗,你能做到如此干脆利落吗?
他是贰臣,却是绝无仅有的贰臣。他的背挺得比谁都直,让你怀疑你的信仰和价值观是否是一种悖论。
三日后下朝,聂云卿刚回府就收到消息,劭清流给他发了帖子,请他去府上赏花。
他看了眼当空的毒辣日头。已近初夏时节,哪有什么花能赏,也就他那朵小毒花不受影响。
但身在官场,最忌的就是一根筋和直肠子。
他从容赴约。
天很热,马车里更闷热,聂云卿一身衣物已经尽量清简,但他额角之上仍渗出了些许水珠。
孟晚流斜在他衣襟上,他额上的水珠从哪酝酿又从哪滴落,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过分亲近的距离让她发晕,她也热啊,心热。
三日前聂云卿借宿皇宫,她夜里与花盆抗争,最后不知怎么还真脱离了土壤,获得了用根须活动肢体的能力。翌日聂云卿从梦中醒来,瞧见她孤零零躺在地上,连衣服都没换就把她捡了起来,看似淡定,手却有些抖,“没事吧,一定没事。”
他将她日日放在袖中的锦囊里,口子张大,她竟奇迹地没有依靠土壤活了下来。
设宴地点是在凉亭,说是凉亭是真的名副其实,也不知为什么,一靠近它就有一种寒凉之气袭来,在初夏的天气里,仿佛一场美梦。
凉亭里备有瓜果,以各色精致的琉璃盏盛着,舞裙飘逸的女子则在凉亭外的假山上翩然起舞。一切都好,就是最该有的花难觅芳踪。
聂云卿到时,已有不少官员到了,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如今的聂云卿地位微妙,浊的那部分畏他行事古怪,清的那部分又反感于他身仕二朝,他夹在其间,不可谓不尴尬。
因此,没有群体的他成了异类。
但他也不至于被无视,席间频频有人看他,无他,人人都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
不知隐居隐穷了,还是刻意而为,聂云卿一身白衣就来了,宽袍大袖被风吹得翻起卷儿,显得其人仙风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