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神时,淡淡的苦辛香气缭绕,他的聂爱卿狼狈地站在对面咳嗽着,脖颈一圈可怖的青紫色痕迹。
他清醒后的第一个眼神是震惊无措的,然后变成亲近与抗拒的混合体。那是还不够信任引起的本能防备。
聂云卿完全没看他的变化,看他的眼神仍然热切,“陛下可好些了?”他靠近些,苦辛香气愈浓,让皇帝感到非常舒服。
但他还是强忍着说,“无妨,聂爱卿不必忧心,先回去辅助丞相吧。”
“诺。”刚才逗留许久的聂云卿这下倒好打发了,二话不说就走了。
皇帝目瞪口呆。
他确实需要独自收拾仪容,聂爱卿也太有眼色了。
他没发觉自己对聂云卿的态度开始变化。
第55章 动摇
京城一个小赌坊里,人头团在一起,大寒的天里额上都是汗珠。
“押大,大!”这是豪气干云的。
“啊,怎么差口气?”这是失魂落魄的。
“还真押对了!”这是喜出望外的。
种种情绪相互杂糅,纠缠成一张网,呈放射状散开,将方圆百里的人都魇住,陷入癫狂之中。
一向稳重自持的吴俊邦身处其中像变了个人,整张脸潮红一片,眼睛死死盯住案上的骰子,好像磕了药。
每当他心思烦闷之时,都会来赌上一把,不论输赢都会使他心绪平静许多。这是从前世牌桌上保留下来的习惯。
这一世其实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心情了。今日皇帝误解,他憋着一肚子气,但是要说最恨的,还不是皇帝,而是那个局外人一样的少年。
程登他虽然羡慕,但也知道丞相这身份太容易遭皇帝猜疑了,得到的未必有失去的多。他不一样,他虽然官职不高,但受到的恩宠比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是独一无二的特例,他却本能地察觉到聂云卿对他的威胁。
可是在这发泄又有什么用呢,不如去找皇帝挽回失去的先机。
这样想着,赌坊的空气似乎更恶臭浑浊了,他避之不及的往外走,连赌友的吆喝声都被他忽略了。
皇帝见他时在下棋,对面坐的不是他,也不是旁人,是一把刀。
皇帝似乎深陷棋局,他站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还是那圣刀先惊讶地问了句:“吴大人何时来的,怎么不出声?”
皇帝才抬起头,冲他和缓地笑笑,“朕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圣刀非要扯着朕下什么五子棋,玩久了倒有些意思,爱卿可要试试?”
吴俊邦下意识要拒绝,看到皇帝对面的刀,拒绝就变成了接受,“诺。”
不管怎样,他得确保皇帝没被这刀灌迷魂药,先应着,一会儿慢慢试探。
“那圣刀,要劳烦你——”
“无妨,我也下过了,便让吴大人也试试新鲜玩意。”孟晚流主动请辞,表现得十分得体,走得爽快,一下子就清了场。
吴俊邦反而有些惶惑,“圣刀平日都是如此急如星火吗?”
“爱卿说什么?”皇帝问。
吴俊邦才发现他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圣刀?他连忙把话题扯到五子棋上。
下了半个时辰,皇帝便疲惫的说:“今日就到此处吧,朕乏了,吴爱卿也回去歇着吧。”
吴俊邦觉得奇怪,他虽然五子棋下的不错,但他一直在有意识地示弱,最后赢的还是皇帝,皇帝怎么会这么快就厌倦?
走时他和圣刀远远打了个照面,对方嚣张地朝他亮了亮刀尖,掩饰不住的恶意,正如他那日拆散她和聂云卿一样。
他走得目不斜视,理也未理。这些年他得罪的人还少吗,只要皇帝的心在他这边,就没人能对付得了他。
接下来几日,皇帝每天都有新玩意玩,都是现代玩腻的东西,他游刃有余地周旋着,甚至比平日更轻松,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不小心赢上一局,还好皇帝没太注意。
这么下去,忽然有一天他去见皇帝时,李公公告诉他皇帝已经走了,问他去哪了,李公公缄口不言。
吴俊邦就很奇怪,李公公是自己这边的人啊,他都不知道,难道是皇帝下了死命令不准说出去。
很快他就知道皇帝去哪了。
他走在宫廷,渐渐地,宫人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畏怯鄙夷,像看一只怪物。
他们凭什么这么看他,他纵横商场那么多年,又在皇帝身边待了那么久,何曾蒙受过如此眼神?
宫门在望,他大步上前,想早点去赌坊放松放松,就在他将要穿过宫门的瞬间,守门的长矛一插,将他牢牢阻拦。
他想说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却有人先他一步说:“祸乱朝纲,妄图夺权 ,此等妖物留着作甚,拿下!”
那声音冷漠肃杀,不似凡人所有,他一听,立马高声喊:“你区区一把刀也敢诬陷当朝大臣,我伴陛下多久,你伴多久,当真以为身处皇宫就能只手遮天了?放我,这绝不是陛下旨意!”
“怎么就不是朕的旨意了?吴俊邦 ,你未免自视甚高。”宫门开了个口子,吴俊邦喜出望外正想出去,正对上皇帝含怒的双眼。
这是怎么了?
“吴爱卿,你说,你到底是什么邪物?圣刀与我说,起初我还不信,这些日子我却渐渐信了。你明明知晓许多常人不知的事,却跟朕装疯卖傻。当然,真正让朕失望的还是今日。朕去了趟你家,搜出来不少珍物,有些朕赏给朝阳公主的宝贝怎么在你这儿?还有你书房里的账本,竟是记载的我大秦国库的进项。你是不是很想有朝一日成为国库的主人?”
吴俊邦瞪大眼睛,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你怎能只听圣刀一面之词,她在你身边未必心怀好意,何况那些玩意可都是她教与您的,她是想离间你我啊。”
“吾可没有窥探国库的癖好,只是见不得陛下被奸人蒙蔽,以正视听罢了。”
吴俊邦听着听着笑起来,“圣刀当然不会窥探国库,但圣刀心里有人啊,圣刀不是心仪聂云卿那个小白脸吗?把我挤下来,他约莫就能上位了,算盘打得真好。”
这话可以说全猜中了,皇帝都有些动摇,但是都到了这一步,如果前功尽弃,她和聂云卿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深吸口气道:“吴大人反咬一口的本事可真大,本想留个面子,现在看来不必了。”她丢出一卷日历,上面每一个日期都被人用炭笔重重划过,划到最末有一句话——
怎么还没死啊。
皇帝一看,整个人顿时一僵,眼底血红蔓延开来,又被刀柄冷冰冰的一贴冻得恢复清醒,“吴俊邦,枉朕待你如亲弟,你竟日日咒着朕死,来人,把他押下天牢,明日午时凌迟于东市!”
吴俊邦挣扎着被拖下去,皇帝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往寝宫走。
孟晚流伴在身侧,目光与李公公一触即分。
皇帝忽然开口:“圣刀,你为何告诉朕他的错失,难道真是如他所说要捧聂云卿吗?”
孟晚流知道皇帝这是还不能完全接受真相,顺着吴俊邦的话想给自己最后的安慰。
她心里暗骂吴俊邦颇会挖坑,表面上还是端着高冷的姿态,“陛下,吾早说过了,吾是陛下积下的福德,若有以下犯上者,必惩之。至于聂云卿如何,全凭他的造化,我既留在陛下身边,又怎会身侍二主?”
她的语气笃定而凉薄,皇帝的心总算定了定,“多谢。”多谢这个时候还能有人站在他这边。
孟晚流忍住莫名的空洞,打起精神伴着君王前行。她不能再表露一丝一毫的偏爱,否则她和名声未起的他都会万劫不复。
次日午时吴俊邦死于东市,本该拍手称快的皇帝自己却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太医院都看遍了,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请求觐见。
聂云卿在寝宫外拜服,“臣略通药理,愿为陛下分忧。”
里头很久没有声音,久到让人以为无望,李公公的声音终于传来:“宣聂云卿觐见。”
聂云卿匆匆走进去,和守在门前的孟晚流打个照面,孟晚流默默看他一眼,刀尖移了下,避开他。他微不可见地朝她点了点头,往里面去了。
孟晚流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如临水照花没有依托。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握,但他就这么进来了,她只能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