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未明,也无雄鸡报晓,还很早。
既然醒了,他便也不会再睡,起身走到院子里打水洗漱,顺便在心里将枪法过一遍。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传来,像是在冶铁,这个时候谁会冶铁?
他循声探去,只见黑黝黝的井里淡淡的光华闪烁,有什么不断地翻滚着敲打着,很是规律。
在他窥探的那一刻,里面的“东西”有所察觉,一阵破水声,有什么飞快地冲出来,冲上半空,又哐当一下掉落在地。
此举堪为神迹,然,见惯生死的舟山站在那,异乎寻常的淡定。“是恩人所为?”
“然。汝枪不知所踪,如何自保?吾虽未造过刀枪,勉力而为亦不算难。”
“多谢恩人。”舟山倒没推拒。他确实缺一件趁手的兵器,得到这把枪就像瞌睡遇到了热枕头。
只是恩人为何突然送枪呢?
“不必言谢,吾有求于汝,请汝助吾取信聂云卿。缘由为吾曾为慕将军爱刀,遗失于野,今遇有缘之人,愿鼎力相助。”
白白的恩赐舟山是不愿接受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且这是于双方都有利的事,他断不会拒绝。
然而舟山没答,甚至连握枪的手都僵住了。他目光雪亮地看着眼前的刀,只觉那幽蓝光泽诡谲阴森。
“吾从未问过恩人是何打算。先前去粮仓已是匪夷所思,如今又欲取信潮西太守。那太守吾虽不相识,却也知其才干。恩人若对他有祸心,恕吾实难奉陪。”
这话说的很直很白,砭人肌骨,刀的反应却显得有些迟钝。
孟晚流狠狠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明明他们并不相识,他却愿意为了他反叛一个于他有恩的人……
“吾发誓,若有祸心吾便惨遭雷殛!”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让人无法不信服。实则心里在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出现?何况她就一把刀,雷劈劈又怎样?
这种誓言不会有人轻易发出,所以舟山信了。
她犹自低语:“怎会有祸心呢?我愿他登候拜相位极人臣,更盼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想给他最好的自由,像我生活的……”
语声逐渐低落,不可听闻,舟山也没强求。他只是觉得稀奇——对万事不上心的兵刀此刻的语气有种透骨的熟稔,夹杂着莫名的情绪将人卷入深渊……
舟山摆脱掉情绪,决定带兵刀去太守府。
在落入他袖中的一刹那,孟晚流轻轻道:“此枪有吾神力,生死攸关之时可挡一劫,慎用。”
舟山满目震惊,良久低声道:“多谢。”千言万语涌上喉头,说出来只有一句,也是一种无奈。
兵刀似乎又回到了平常的冷调上,不咸不淡。
第29章 荆棘
根据孟晚流指示,舟山没有登门拜访,而是选择了□□而入。
墙外乌七八糟,臭鸡蛋菜叶子破袜子烂鞋子不一而足,还有一滩滩暗色液体濡湿土地,发出难闻的气味。大门则紧闭着,上面黏满不知名糊状物……
舟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恩人不让他走正门了。
太守府的墙似乎新修过了,高而厚,阻挡一切试图侵入和窥探的目光。
当然,这之中不包括舟山。
手挥目送的功夫他就翻过了院墙,稳稳落地。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起了雾,不甚清晰,一切事物笼罩在雾里,如被棉花团包裹。远处有百姓惺忪地揉着眼醒来,院内静谧得滴水可闻。
院里的石桌旁依稀坐着个人,雾里看花一般朦胧,唯一能看见的是他的身姿,挺拔得像一座雕塑。
舟山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美人如花隔云端。
“何人擅闯我太守府?”沙哑冷厉的嗓音打破寂静,因主人休息并不充分显得很没有魄力。
“草民斗胆一见,是为献宝,此乃慕将军爱刀,因缘而来。”舟山递出藏在袖中的刀,寒凉刀光冽冽一闪,映亮防备眼眸。
孟晚流适时开口:“吾乃上古兵刀,曾随慕将军征伐北疆,慕将军卒后,吾漂泊久矣,幸而今日终于得遇看的过眼之人。便助汝解这潮西危局,如何?”她用的是兵刀特有的冷淡嗓音,语气也傲慢睥睨。
对方沉在雾里神色晦暗不明,既没下逐客令,也没接受一把兵刀的“示好”。他在思量、权衡。
孟晚流一怀相遇的喜悦在故人面前渐渐冷却。她好像看不懂他了。她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拒绝,用那双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双眼仇恨地看着她。
可是没有,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到来,他静静思索片刻,望定她,唇边浮起一个客套的笑容。
“能得兵刀青眼,聂某荣幸之至,岂敢怠慢?”他双手接过刀,态度尊敬,让人挑不出错处。
舟山看了看恩人又看了看面前年轻的少年,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但他完成了交代不该再逗留,于是主动请辞。
他走后,聂云卿客套的笑容消失,那是落日的余晖,只有颜色没有温度,因此当黑暗来临,天地瞬间冰冷。
他的脸色冷得像哈气成霜的天气,“你究竟为何物,与父……慕将军有何关系?”
果然,他还是起疑了。
孟晚流想直接告诉他,她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师父,却看见他眼中的荆棘。如果她定要靠近,荆棘便会刺破她的心脏……
“慕将军与吾有恩,将死之时曾托吾照拂于遗子。而汝正是慕将军唯一遗子。”她着重凸显唯一两个字。
这世上知道他身份的人少之又少,这兵刀却一口咬定他和父亲的关系,令他不能不敬,也不能将她随意丢弃。
心口最深处有把野火在烧。又来了,那种无法抵抗的无力感……好想……让那些不安分的、试图挑衅的东西……彻底闭嘴啊……
他压下起伏不定的情绪,恭恭敬敬将兵刀挂在府的……正门前。
孟晚流:???
少年笑得纯良,“既是父亲所托,您便替我振振官府的威严罢,近来官府惨遭压迫,我半夜都睡不着觉,您想来一定会救我于水火之中。”
于是孟晚流险些被冲天的臭气熏死。
不过自从有了她,百姓不敢来造次是真的——任谁头上悬把刀都会收敛。有人想把刀打下来,没一个成功,一传十十传百,民间都知道太守府有把妖刀。
妖刀在上,尽皆退让。
潮西往南走横亘着连绵不断的山脉,呈合抱之势完美阻挡了南来的湿润水汽。
往年因雪水消融,潮西能得到很好的滋润,是年格外炎热,大暑之日,供皇族避暑的冰宫建成,用的多是山上冰。因开采过量,山体塌方之事频发,以为天怒皇帝才消停,但危害已经造成,山脚下的潮西灌溉水源日渐稀缺,最终导致大旱。
当时冰宫建成,世人皆为国力之盛、百工之巧叹为观止,从未想过一时的旷世之举会造成怎样的局面。
但有些人会记住,比如在山头安营扎寨的转基因“土匪”。
他们之中多数人曾是潮西老老实实耕作的农人,眼睁睁地看着地里的庄稼一日不如一日,开凿者却全然不顾,一步步被逼到绝境……
他们想,干脆反了算了,事实上进行得挺顺利。原太守是个安稳求全的,哪经历过这阵仗,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态度十分好说话。
按理说一切走上正轨,应该是风风光光的好前途,然而事与愿违,出了两件让他们头疼的变故。
一件是潮西空降了一个新大人,还是个少年,这意味着他们得重新研究该如何不费功夫地攻下潮西。
另一件是粮仓的米没了。这是他们和原太守谈了很久的事情,原太守也答应给他们了,为表诚意先拨了两成粮食运给他们,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人去楼空。
当两件事撞到一起,土匪们对这个新任太守的怒气值一路烧到顶端,几次试探不成,反倒被立了威,想不管不顾杀到府上,偏偏府门前挂了把妖刀……
这什么玩意,生来克他们的吗?
停滞太久就会忘了那份血勇与刚强。尽管大家没说,心里都有共识,不能再等了。
不就是一把刀吗,干他丫的!
一帮人再次气势汹汹往山下赶,带着必胜的信念。
第30章 三折
一群人风风火火赶到府前已是下午,大门脏污得让他们以为去错了地方,直到大门打开,门后的少年现出身影,他们才完全确认这就是太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