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应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班级的,一路上被好几个疯闹的校友撞到也浑然不觉,她准备去个厕所,也不知怎么的就回到了座位上,呆呆望着窗边空荡的位子,感觉心也空出好大一块。丁香花的枝桠仍随意杵在屋檐下,而她的梦想却不会再开了。
他复读了,决定之前没有与她商量,决定以后没有与她告别,她就是这样无足重轻的人物。而最要紧的是,她那么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虽不是为了他,却全都因为他,可当这一切实现的时候,那个人已放弃与她同台。她不能再借故难解的数学题找到与他亲近的机会,她甚至再不能远远地望一眼丁香花旁锦衣少年的后脑勺,在她疲累的时候,在任何她想要看一眼的时候。
这真是一件令人无比沮丧的事情。难道他们的情谊就浅薄至此?她斟酌了许久,矛盾了许久,纠结了许久,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要确认、要挽留、要抓住他的手一起走。
她飞奔回宿舍,从箱子里翻出格子裙,半截袜,浅棕色会磨破脚的小皮鞋,快速套上身,编好新学的鱼骨辫,揽镜自照,确定自己清纯又美丽后,去推出单车,紧随食堂送货车冲出学校大门,任凭保安在后头吆五喝六,头也不回。
第31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语文课,她逃了。骑着单车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上,从村落到市里,车轮轱辘辗转,寒冷的空气拂过她面颊,远山脉脉,黑色的轮廓在阳光下变得极浅极淡。她想起了高一那一年的夏令营,她穿着白棉布裙,顶着正午阳光的炙烤骑车去找他一起出发,热的汗流浃背也顾不上抹一把,一路撩开闷热的空气,急匆匆穿过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穿过欣欣向荣的玉米地,穿过花红柳绿的树林,穿过潺潺流动的小河水,穿过残破的青石桥,穿过整个夏天野草的清香,准时抵达他们约见的湖边。相似的场景重演,如今却是秋末,换了一种心情,换了一个地点,换了一双会哭泣的双眼。
她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他,他们约好在大院的外墙下见面。今年的天气令人摸不着头绪,上周明明飘过雪,这周又下起雨,被雨水冲刷过的灰砖墙色彩透亮层次分明,蔷薇花从深深的院落里爬出来,将墙头密密覆盖,几只粉色的花朵尚在冷风中顽强盛开,令人心生垂怜。初冬的云漂浮在灰蒙蒙的天空,洁白如絮悠悠远去,梧桐干枯的叶子在风中翻滚着降落。
他们的单车并排放在一侧,安静的,像是她不被问起的暗恋。虞应是倚墙而立,脚尖因紧张不停地踢着枯草,额头上的汗珠还没有消退下去,许知初站在一旁,单手插在裤兜里,沉声问:“找我有事?”
“听说你要复读了。”她微喘,声音夹杂着颤抖,急急说出。
“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在你应该在上课,为什么跑出来?”
“我想听过到你亲口确认。”
“那现在你听到了,就赶紧回去吧,现在你逃课我可保不了你了。”
“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别为我做会危及自己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复读,以你现在的成绩,在经过半学期的努力,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我的情况我自己最清楚,考上别人理想的大学有希望,但考上我自己理想的大学不可能。”
“可是多少个复读的例子告诉我们,从头再来未必如你所愿。”
“试一试吧,现在我只是想停下来,感觉走不下去了。”
“你不要和陆秋以一起考大学了吗?”如果能用她留住他,虞应是乐意一试。
“我跟她分手了。”
“分手?昨天刚刚吻过,今天就分手,你做事情都如此仓促吗?”
“并不仓促,问题很多,积累已久,只不过旁人看不到而已。”他有些无奈。
“那刘妈呢,她同意你降级吗?”
“不同意。”
“那你为什么一意孤行?”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虞应是被他的固执气到跳脚:“班上的同学也很关心你,难道你忍心离开大家吗?”
“会有新的人代替我,大家也会很快淡掉忘许知初这个人。”
“如果你走了,就没有人给我补习数学。”她想说,如果为了我你会不会留下来。
“你的数学已经用不着我了,相反,以后我可能还要多多求助你,学姐。”他回答的干脆,否定了她所有幻想,甚至还带一点与他气质不相称的挑逗。
“我一直都会很需要你的帮助啊,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也许……也许你只是这次考试失利,不代表你以后不会扶摇直上啊,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啊。”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结了一层冰,太阳细碎的光线浮在冰面,割裂出暗影,他的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我看到你的成绩突飞猛进,加油。”她看见他莹白如玉的手指拿捏着一只黑色钢笔,然后拉过她的柔荑放入其中。她一眼认出来,是他平时玩转在手心里的那一只,“希望你保持下去。”
曾经她不敢直视他的脸,怕他明若星辰的眼睛会让她的暗恋无处遁形,怕他灿若日月的笑容会让她的春心欲罢不能;曾经她不敢靠近他的身体,怕他吐气如兰会麻痹她的神经,怕他一举一动会牵扯她的遐想,怕他汗水的味道,怕他男性的体香,最重要是怕他同样也喜欢着自己,她该如何接受承受这份感情。
但如今,一切被证明她实在自作多情,他的去意温生绝裾。他所在乎的不是朋友,不是班级,不是爱情,更加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感受。多么残酷的事实,她终于可以勇敢地仰视他的脸,他的眉眼,他毫无特点但是令人感觉舒服的五官。他的眼睛依旧深邃而清澈,空荡而遥远,那里面没有她一丝一毫的踪影,有的是坚决,果断和他雷雷风行的人生。
她终于认输了,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她的心宛如九月初寒,阡陌之上飘若碎砾的沉滓,在微凉的秋日黯淡着陨落。她本来想好的,跟他去同一所大学,或者同一座城市,为此她拼命努力,怕分数令他们失之交臂,怕日后回忆都是“我本可以”的遗憾,现在看来皆是虚妄。
“许知初,我终于……”
一切都要远去了,她终于可以告别和遗忘,那些丁香飘落的春天,这个不带伞的少年,那些充满苦涩的甜言,那句被雨水打落的再见。
许知初,我终于不能够再喜欢你了。
青春这样短,年轻的心那样易变,他如此决绝的回答,足以毁掉她对他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终于败给你的固执了。”
“谢谢你,帮我缝好校服。”
“你知道?”
“我知道。”
“那我说,不客气。” 那些她在课堂上偷偷看过的侧脸,在操场、上下学路上偶尔擦肩时抬高的声调,在他给了她一个笑脸时激动的呼号,都化作了离开时一句无可奈何的客套。
她独自离去,那双小皮鞋终究是磨破了她的脚跟,痛得她屡次眼含热泪。
初冬的大地,枯枝败叶,是一年里最荒凉的季节,一如此时虞应是的心。她让那千宁帮她向刘英请假,自己称病回家了。
那一夜,虞应是整理关于许知初的东西,发现除了一堆写着他名字的日记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何足纪念,这本是一场庸人自扰的单恋。她一张一张撕碎了那些带有他名字、记录她心事的日记,任泪水模糊了视线,不知为何她恍然想起那天办公室里姨夫焚毁的数学题,一个前功尽弃,一个彻底记在心里,相同的是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生过的事情灰飞烟灭。
她捂住脸向隅而泣。
她的年轻而单纯的倾心,她藏起的秘密,不是罪,也不见得羞耻,却永远不足为外人道。虞应是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却毫不悭吝地把一颗少女心全都献给了许知初,如今让她放弃他等于放弃一直坚持的真理,所以她万念俱灰。
书桌前的花环已经风干,那个她曾经爱若珍宝的礼物,如今脆弱的不堪一击,不触碰也有死去的花瓣一片片落下来,书桌上时常飘落几片残破的叶和花,母亲不止一次劝她扔掉,她始终护着,即便它早已变得难看。而今她终于肯舍弃,用力折断,扔出窗外,她对许知初的贪恋正式宣告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