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尧光面上那警惕的神色更甚了几分。他凑近了,贴在福南音耳边悄声道:
“那马蹄声十分明显,但凡习武之人都能听出来,可奇怪的是宋将军却说自己没听到。所以属下怀疑,那人是与宋将军一伙的,都是来监视主人。”
福南音抬眼,佯装担忧,“或许不是监视,而是想要趁机暗杀我……”
尧光一愣,显然是随着福南音的思路想到了这一层,眼中寒光一闪,当即便道:“先下手为强,属下这就去将人杀了!”
福南音本是随口逗一逗尧光,如今见事大了,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忍笑。
“别忙,再等等。那人若是还跟着……”
他抬头望着东南方向,黑压压的禁卫正在休整,一眼望不到边际,更看不见什么人影。
“我便亲自去会会他。”
自从担心身后跟了个“杀手”之后,尧光便不与宋将军一起走了,反而半步不离地跟在福南音的马车旁,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主人便被人伤了分毫。
而福南音亦是说到做到之人,在到咸阳城郊外扎营时,他再次向尧光确认了一遍。
而这次尧光却摇了摇头。
“之前是在队尾,属下很容易便能探听到,可如今属下跟在主人身旁,太远了,听不到。”
福南音:“……”
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叫宋将军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尧光急了,“万一那宋将军真的与那杀手一伙的,想要害主人怎
么办?”
福南音心想宋将军的确是与“杀手”一伙的,可是不是想要害自己,那可就不好解释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何必要开这个玩笑去逗尧光,于是安抚道:
“我只是问问他昨夜的药是在哪熬的,不会有事。”
想到药的事,尧光总算是将注意力拉回了一点,想起来自己主人的身子还没好利索。那太医说这药得喝上三日,今天才是第二日,除了昨夜宋将军递过来的药,他的确不知要去何处给主人煎药。
是他不周到……
“属下这就去。”
只是走了几步,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是宋将军在药里下……”
看着福南音骤然沉下来的脸,尧光嘴上的话一下就消了音。他讪讪捂上嘴,骑上马朝着队尾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宋将军便过来,身后依然跟着一个如临大敌的尧光。
宋将军自然也感觉到了尧光态度的变化,此时看着福南音,话中也存了点气。
“国师是什么意思?”
福南音愣了愣。他靠在马车边上,手捧着暖炉,倒是没有同人解释什么,只是当真像是与尧光说的那样,问了句:
“今日宋将军可有煎药?”
“煎药?”
宋将军面上先是带了些错愕,而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找补道:“方才有些匆忙,还在……不是,还没煎……”
福南音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看来是我的意思不够清楚,抱歉。”
这笑声透了几分诡异,宋将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其实想问的是,”他朝前一步,找了一个其他禁卫看不到的角度,低声问:
“太子殿下在何处?”
宋将军彻底愣住了,“国师是如何知道……”
福南音眼神微冷,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可这对于他来说却半分也不难猜——或者连宋将军一早便知道太子会跟来,这才故意将行军速度放慢,就是为了等人跟上。而那壶药……实在是不能再明显了。
“太子在东边的小树林里。”
福南音满意了,这才朝着宋将军点了点头,“多谢。”
……
福南音是一步步走着过去的,百步之外,李裴听不见;百步之内,李裴也来不及躲。
只是走到树林后,他远远便看见那个向来矜贵的男人将自己那身黑色大氅随意丢在地上,身前生了火,火上烧着一壶什么东西;福南音看不清,却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熟悉的苦涩味道。
果然是在煎药。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竟然蹲在地上为他一个敌国质子煎药……当真是荒唐。
福南音眼中也不知是何情绪,任凭自己的两脚麻木地朝前走着。
直到踩上了枯枝,发出一声不小的脆响。
“要拔营了吗?马上就……”
他以为是宋韶仁,下意识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个他几次望而却步只能远远跟着的人。
“阿……”李裴面上有一瞬的错愕和慌乱,却又很快将这种情绪掩藏了起来。
他笑着站起身,明明前一秒还在为人煎药,此刻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疏离和虚伪。
“国师是如何知道孤在此处的?”
李裴的红金蟒袍上沾了些土和炭渣,手也是黑的,显得有些滑稽。
“孤听闻你又连夜逃了,正要将……”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便忽然抱住了他,两手紧紧环在了他腰间。
“知道。”
李裴心忽然停跳了一瞬,那两只沾了黑炭的手却不知放在哪:
“知……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你也什么都知道。还有……”
他稍稍松开了手,仰头望向李裴那双还来不及伪装的,满是温柔的桃花眼。
“那晚的药……真甜。”
第38章
李裴仍是有些恍惚。
他看着福南音那双笑得弯起的雀眼,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沉溺。刚才似乎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只是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又不记得嘴上说了什么,只是那句“真甜”还依然徘徊在他的耳畔。
“你……”李裴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便收了声。
福南音说得没错,他们二人对于彼此皆有猜测,心照不宣,实在没有必要去问一句“你如何知道”,也不必再去纠缠一个“为何不告诉我”。
如今的交颈相拥,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你要回漠北。”
半晌,李裴道,话音笃定,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而只是在阐述事实。
“取漠北王首级,替圣人拿到王印。”
福南音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又极为清晰而自信,仿佛这等王朝更迭国家覆灭之事到了他的口中,就像是今日要吃雪花酪一般容易。
可就是这样的语气落在李裴心上,如同无数根细针轻轻刮蹭,又痒又痛。
他猜到了,可听到福南音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怔愣了一瞬。
与其说是替圣人拿到王印,倒不如说是……替他。
那一瞬间李裴脑中想了很多,他当初将福南音带离漠北,从未想过要让他独自面对中原朝堂的杀机。他那时大意了,冲动了,是他没有护好自己喜欢的人,忘了圣人想要漠北,还想要漠北国师的命。
这明明……都是他的错。
“阿音,你不必如此。”李裴的嗓音有些紧,那两只手本来想要回抱住对面的人,却又不愿弄脏他那身浅色的衣袍,竟有些狼狈地在自己那身象征储君威仪的蟒袍上擦了擦。
“孤不会让圣人动你。”
福南音听着李裴的话,却没有等到他的动作,率先松开了手。
李裴两手一顿。
“你说过,我知道。”
他看到福南音微微扬起了眉,露出了一丝叫李裴一时难以理解的笑意。眼前人的样子与记忆渐渐剥离,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从前一向喜欢躲在自己身后偷懒的那个阿音,也不是被困在长安的质子。
李裴唯一看懂的,便是这笑中的谢绝之意。
“可是我厌倦了。”
福南音笑着说。
脚边的火堆仍在噼啪作响,声音肆意,就像是想要盖过一旁人的交谈之声;而空气中的苦药味道越来越浓,熏得李裴蹙起了眉。
“你刚才……说什么?”
他当然听到了,听得一字不差;只是几个字合在一起,他又仿佛没听懂,或者是在本能地抵触着“厌倦”二字。
福南音起初并未察觉对面人的情绪变化,正要解释,却忽然对上李裴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他忽然一怔,似乎在其中看到了几分不解和委屈。
十分熟悉,像极了那日清晨尚被蒙在鼓里的自己。
“说我厌倦了啊……”
于是福南音改了主意,又重复了一遍。还是相同的语气,并没有半分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