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鸳儿,宁染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顾鸳轻轻摇头。
周遭人声嘈杂,她戴着耳机避开到校园大道一边的林木间,才缓声开口,“他只是说我骗他,没说其他的。”
她下意识的隐瞒了昨晚上宁染的异常极端行为。
宁卿一刹松口气,紧绷的脸也舒阔开,对顾鸳笑道,“你昨天晚上给我打了那么多个电话,就是怕我出了什么事吧?”
顾鸳点头,有些犹豫的,“良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就是我还是想问问,你在上海那边,过得好么?”
宁卿笑得温柔,说很好,让她别担心,宁染就是小题大做了。
顾鸳轻轻点头,做出安心姿态,聊到最后,是她忍不住有些心疼的口吻,“良卿,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看起来今天脸色不大好。”
“没有啊,挺好的。”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这样啊,感觉你最近瘦了,胃口不好吗?”顾鸳吐出口气,鼓了鼓脸颊。
“是吗?”
宁卿怔了怔,抬起有些酸痛的手臂,摸了摸自己依旧清润的脸,看向屏幕彼端的顾鸳的眼睛。
过了很久,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此话别过,就此搁浅。
宁卿的言行举止一切都很正常,哪里都正常,只是顾鸳心中的不安愈发增长。
她此时的心境,就如同一时兴起去往海边观望昼潮夜汐的旅人,只是天色混沌不明,也分不清是早是晚,想转身走,却见海面上突然起了雾。
脚下踩的也不知道是沙子还是海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不受自己控制的,想要长眠不醒。
有一种说法,她很认同,人类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生物,远超其他族群,尤其在精神层面,无论怎样的悲伤,绝望,都能够慢慢适应,然后习惯。
疑而不问。
这种习惯并不能算得上有多好,情景不同,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占,她并不是身处其中的人,担心过了,剩下的,唯明哲保身。
顾鸳想着,重回到学园大道上,耳机里依旧单曲循环着女子风过疏林的苍凉嗓音。
“短短的路走走停停,也有了几分的距离,不知抚摸的是故事,还是段心情,也许期待的不过是与时间为敌,再次看到你,微凉晨光里,笑得很甜蜜……”
顾鸳面无悲喜,下意识的轻伸出一只手来放置眼前,细细观摩手掌掌心的纹路,想象着十年之后或几十年之后的,这种不长久的血肉肌肤的老去与腐朽,便也觉得没什么好多想的了。
胡思乱想,也是一种不太好的习惯。
那句歌词怎么说的来着,叫所有的伤痛都只是微痒。
嗯,微痒。
这个词用得微妙。
她很喜欢。
反正她一向悲观主义,觉着人生来即是走向死亡,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甚至王婉清还说,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其实很不稳定,多灾多难,还时常有意外,她能无病无灾长到这般大,简直是毛太祖在上,给的福佑。
说话口吻是玩笑的,她却轻易记在了心上。
她烧手的那副卷轴
这几天,她都没回去宁宅,一连几天都睡在了余槿寝室里。
除了嘴里说的“学习”的借口,剩下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其他原因了。
直到文化节的到来。
去年的文化节她因故回了西河街没赶上,今年的却又因为是高三,参与不了。
不过就算能参与,她也没什么兴致了。
就是早读背历史事件时间表的时候,她没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我讨厌工业革命!”
吓得旁边的范小杰一个惊站,差点没把课桌掀翻了。
她看过去一眼,没说话,给了个歉意的微笑,就继续低头背书。
下了课,范小杰与魏微交头接耳嘀咕了许久,最后得出了她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的伟大正确革命结论。
顾鸳毫不客气的给了个仰天的白眼。
然后――
文化节最后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蒋妍出现了。
猝不及防,又是那么合乎情谊的理所应当。
她穿一身红纱,宽袖轻拂,曳地的裙踞绣着金紫色的彼岸花。面目如画,眉心朱砂一滴似血。
只是站在那里,帕袖掩唇,微微笑着,就夺去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天地宠爱集于一身的动人心魄。
她的独有的红。
还有她的刺有葵朵绣纹的帕子。
顾鸳眉目平静淡漠,暗暗想着,就是看这装扮,也不像是带了日记本过来的样子,无处可藏。
说实话,蒋妍没出现之前,她的心一直孤悬,甚至偶尔会有最好永不出现的恶毒念头。
可蒋妍到底来了,就这么似一柄惊世利刃兀现眼前,带着一身血光。
忽然地,心里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她迎着眼中丽人走去,步态坚定,走的近了,便能清楚看到那张看似瑰妍绝艳的少女面目深处,有着的,是一双何等嘲讽的狠恶眼眸。
“顾――”
微笑摇头,示意噤声。
顾鸳上前牵住了蒋妍的手,往校外走去,“拜托你,不要在这里,我有个另外的地方,那里很安静,无论你想说什么,在那里,都可以。”
蒋妍望着顾鸳这没有半分意外惊忧的表情,与实在淡然的姿态,嗤笑了一声,也不推开,任其拉着离开。
只是坐上黄包车的半路,蒋妍忽然让车夫改道,去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家店铺,一家挂着“梦回万古”牌匾的摄影店铺。
顾鸳眸光暗敛,下了车缓步前行,淡漠脸色隐忍着无尽苍白,透着冷。
蒋妍笑拉着她进去。
“那张照片上,你的样子让我……嗯,那句词怎么形容的来着,回眸一笑百媚生,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我还是想亲眼看你这么穿一回。”
似是闲话家常,却无一字不透着彻骨的恶毒顽劣。
蒋妍说的,是那时宁卿带她过来这家店照的,出照片的时候,看过一眼觉得心惊,所以就放在了日记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
不敢再看。
怕会忍不住打破与冯漾释初的誓约,拿那柄精致小巧的匕首来捅自己心口一刀。
一刀还不够,远远不够。
现在,送刀的人来了。
“是不是我穿了,你就开心了?”
顾鸳一瞬想罢,抬头望着蒋妍。
后者立即便笑出了声,“当然开心,任何事只要与你有关,我都开心。这家店今天的客人只有我们。你晚上也别去上晚自习了,不然等换完装就没时间去你说的‘另一个地方’了,我是哪里都无所谓,可你不行,对吧?”
“对了,你照片上那套衣服我让人重新给定制了,还有你的妆,我想做个稍微的调整。”
顾鸳不再笑了,静默地,神色很自然的流露出温恭顺从,只低垂的眼眸里,有无尽波涛暗涌。
她跟随化妆师上了楼。
“粉不用太厚,她的肤质颜色已经很好了,就是有点苍白,对,这边要有阴影,还有胭脂,看起来会更有血色。”
“嗯,她眼角这个区域给画上一……一朵樱花吧,带点粉透的,顺着眼尾阴影往上勾一勾挑一挑,就是这样。”
“花钿不用加了,画蛇添足,这样就好,显得精致,没有修饰太过,刚好。”
化妆的全过程,蒋妍都站立在一旁,与化妆师仔细沟通着,神情肃穆认真。
极难得的正经表情。
顾鸳有些不忍再看,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她们在脸上勾画。
等浑浑噩噩戴上假发,披挽素装,束系腰带,撩开帷幕走出来时,镜子里恍然多出一位古时仕女。
红锦纤腰,白纱刺菏,宽袖披帛,书香馥郁。
少女颊边点着胭脂,泅染开来便没了病态,反多出几分活色生香。
眼角那一朵粉樱,配那含情眉目,似忧似愁似情难自禁,流转间是盈盈绕绕一袭清波。
不言不语,文雅自生的淑华人物。
顾鸳只看镜子一眼,神色立变,禁不住颤抖的就要往镜子里摔,被一旁神色满意的蒋妍给稳稳扶住了。
镜子里立即便多出位红纱佳人,顾鸳无意瞥见镜面映射进眼眸的红白影子,相依相偎,裙带勾缠。
不觉美感,反是恶灵缠身,通体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