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乐留在宁宅没带回西河街,让宁染带,怕给家里吓着,还要费尽心思解释由来。
从汽车站出来,顾鸳脸上的笑容就没放下过,她偏着头一边充分的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一边思考着外公外婆看到自己回来的惊喜表情。
不用想就知道,晚上一定会有土豆丸子吃。
到家推门的一瞬,顾鸳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左手手指指尖微动,她脚步未停,笑容依旧,确是收敛了五分的真诚,还不自知的带了五分的防备。
她扬起眉眼,望着半年才可见一次的至亲,握着书包的右手却攥的发白发紫。
“爸爸,妈妈。”
她的心跳,已经开始恐慌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客厅里坐着的笑容满面的双亲,顾鸳的记忆却像是一架录影机,正不断的倒退着回放,退到了多年之前,她在广州上小学的时候。
那是一个与今天同样好天气的场景,她记得很清楚。
放学后,她绑着两个丸子头,蹦蹦跳跳的跳下了校车。
她性子野,在明显到连小孩子都知道冷眼相待这样地域排斥的小区里,根本没几个相处的过来的幼时玩伴。
她的日常生活很简单,只有两样。
一是攒零花钱买一些小人娃娃,费尽心力的把这种永远微笑着的小人打扮成公主,然后自己代入进去,好像里面就住着自己的灵魂,坐在城堡里等待着来吻醒自己的王子。
剩下的一个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小孩子心性,你骂了我,我自然要打回来,管你是不是本地人。
可这样小孩子的打架根本就跟两个小狗玩耍一样,你抓抓我,我踢踢你的,往往两个丸子头都被扯的稀乱,可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脸和脖子甚至手臂都是被她抓咬出来的血印子,还有血冒出来,看起来比自己惨多了。
就是头皮实在痛的紧,看来回家又要重新梳一遍头发,再把那些被扯掉的头发全处理掉,不能被下班回家的妈妈看出来。
可还是被发现了,她站在父亲身后,咬牙切齿的盯着那个不断说赔偿的女人紧紧牵着的男孩子。
没用,有事没事就知道找妈妈,没用死了,还连累自己受骂。
可是她愤怒了一会子就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无聊至极,其实比起再打他一次,她更想的是去牵自己身前那个清瘦男人的手。
她的父亲。
她有点儿嫉妒那个男孩子,这才是她揍他的真正理由,谁让他总管自己叫“野孩子”来着。
从来她下了校车都是一个人回家,路上会被一个疯子跟着。
她知道这个疯子,她总是看见他,用一种很讨厌的目光癞皮狗似的盯过来,直到自己进了小区,才感觉不到那道视线的注视。
她跟父母亲说过这件事,爸爸让她早点回家,别靠疯子太近。
第二天,她在自己家门口看到了那个男孩子,他应该也是刚放学。
但他上的是国际外国语学校,显然与她不是同路人。
书包还背在肩上,她原本打算不搭理他的,反正她本来就看不惯他。
父亲说的笑容待客,他不是客人,是笨蛋,她才懒得对他笑呢。
没想到他自己倒一点不见外,跟着自己就进来屋子里了,委委屈屈的一张包子脸,说了声对不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上就跑了。
那个铁盒子很漂亮,盒子上的字都是英文。
她的学校也教外语,但能力所限,只能认出几个零碎单词来,只知道里面装的是巧克力,至于品牌其他什么的就不了解了。
可她对那个蝴蝶结实在很喜欢。
只是她看了几眼后,就果断把盒子用力丢到一边去了。
讨厌的人,打不过就投降送礼,没用。
那天晚上也很平常,她的生日,父亲母亲说过会来接她一起去买蛋糕的,她自己选。
在车站等了不知道多久,她没有零钱,打不了公用电话亭的电话,直到父亲同一个工作单位的叔叔们回家看见她,说了父亲母亲需要加班,问需不需要带她一起回家,可以在家里等她父母亲来接。
广州这地方搞经济建设的厉害,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人贩子也多。
附近几个小区里总是有小孩子失踪,有的被大人锁在家里都被人贩子拐走了,所以家里墙面上写着父亲的电话,她每天都要背一遍,再背一遍。
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东西,遇到危险了要找警察叔叔。
这些都是她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她有点儿冷了,可是她还想等爸爸妈妈,所以她摇头,表明自己的立场。
睡着了有人把她背起来,她喊了声“爸爸”就又睡了。
她是被摇晃醒的。
是那个疯子。
她没有被人贩子拐走,可她被疯子关起来了,就在一栋将要拆迁的危楼里,她知道怎么应付人贩子,可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应付疯子。
她只是知道了一点,那就是再也不会有王子来吻醒她了,因为在她看过的所有童话故事里,没有被疯子欺负的公主。
两天后,她被警察找到了,很奇怪,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就是轻轻的笑着,爸爸说过,要笑容待客。
她至今仍记得那种恐惧。
后来,后来,当面目不清的那个老师褪去外皮,笑着说要与她玩游戏的时候,她还很奇怪的问他,“老师,我不能很晚回家,会赶不上校车的。”
如此天真,如此罪恶。
那个男孩子就站在一边,很害怕的看着这一幕。
时隔多年,一下子记起这些来,大脑有些负重过度,顾鸳猛地晃了晃神,放下书包就坐在了父母亲一起,不近不远,很客气的距离。
然后,她就开始笑。
场景继续倒转回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新来了个数学老师,是个卷长头发的高挑女人。
她总对她很好,说自己也有个女儿只是离婚了,女儿被判给了男方,所以看到了她,就感觉看到了自己女儿,忍不住就想多关怀她一些。
家访的时候,父亲母亲要加班,家里没人,她就带着这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女老师逛街。
碰见吃的,老师要买给她,问她喜欢吃什么,碰见服装店,也问她喜欢什么要给她买。
她不喜欢数学,可她很喜欢这个老师,但她小小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接受。
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是微笑摇头的,爸爸说过,要笑容待客。
她知道,早在很久以前,她幼年时代的不知世事的任性,她的懵懂天真的蛮横,都是不被允许的。
以至于,她从今以后所有深重罪孽以及妄念全都理所当然的被动清空。
她也知道,如果这期间,无论是谁出现救了她,她都会将那个人奉为神袛,跪伏在ta脚边感恩于ta膜拜于ta,为ta做任何的事情,不论过程结果如何,又是否伤及无辜她都愿意。她知道。
可是,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个存在,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没了念想,也就不奢望了。
苟且着活吧。
尔后,长至如今。
她喜欢的,微痒
果不其然,第二天,她被拦着了。
“爸爸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有什么事非得回学校,不能待在这里?”
“你爸每天工作到凌晨是为了谁啊,你这么不听话,让你爸操碎了多少心?”
“你爸请一次假多不容易,就想着这次回家多陪你几天,你还不要,你很讨厌我们哪,啊,还不能回来看你了是不?”
“你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哪来的资格跟我们生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分数到了一本线,了不起了,可以不要你爸妈了是不?”
“你到底要去哪里?今天你不说清楚,不要想走了?”
这是中午,离飞机起飞还有四个小时,顾鸳一直沉默的听着,低头不语,半点不辩解。
她脸上带着笑容上了顶楼,锁了门,赤了脚行于冰凉水泥地面,走到边缘扶栏,视线落在最远的模糊地带。
那是重重叠叠的不尽远山,远山偎湖,湖水是团团的碧色,色与山同寝入暮。
她左手搭在扶栏上,踮起了脚,曾无数次的畅想自己从这里轻轻跃下的欲望仍在,但手腕处的裂痕不曾减退。
微痒。
顾鸳仰望着天空,给宁染打电话,“对不起,我……我这边有急事,你……”